奉皇遗事(467)+番外
这点烫意像粒火星,一下子点着了秦灼炮仗般的怒意。他猛地将茶壶掼在地上,竭尽全力地像要杀人。瓷器粉碎的炸裂声里他怒声骂道:“妈的!”
这一声后,他又默默坐回去,有些颓然。等蜡烛燃到了头,秦灼才搓了把脸,深呼吸着,俯身把碎瓷片捡起来。
***
祝蓬莱候足了时辰,这才往长乐阁子中去,正要登阶,刚好跟出门的范汝晖打个照面。
寒风凛冽,范汝晖却一身热气,边走边戴肩甲,正和祝蓬莱打了照面,脸上略带尴尬。
祝蓬莱没说什么,垂首避到一侧。等范汝晖走后,他赶忙快步进了阁子。
屋里落幕低垂,麝香气腾腾。地上一件一件的衣裙散落,长乐尚未穿衣,赤条条地蜷身躺在榻里,身上盖着虞山铭的那件半旧大氅。
她听见足声,也就拨了拨满脸乱发,掉头看向祝蓬莱,哑声问:“孟露先那边放出风去了吗?”
祝蓬莱不答。
长乐心中一惊,将大氅拥在胸前支起身子,忙问:“是消息传不出去,还是那边有老五的人盯着?……还是她不肯来见?”
祝蓬莱嘴唇轻轻颤抖,扑通从榻前跪倒,颤着嗓子叫道:“姐姐,叫我去吧。”
长乐胸膛剧烈起伏,兜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祝蓬莱也不躲,由她抬臂再打,下一刻,却被长乐紧紧抱住了。
长乐两条臂膀死死搂住他,反反覆覆地搂着,在他耳边低声叫道:“三郎,我死都不会交出你。”
三郎。
祝蓬莱有些恍惚。她许久不这样叫自己。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很多年前倒是常有人唤,他的父母、姑姑,还有和他父亲同窗多年、总爱将他抱在臂弯的姑父——今上。
今上笑对他父亲道:“生得不像你,叫我说,倒更像他姑姑些。是不是,贺三郎?”
是了,世上没有祝三郎,他是贺三郎。祝氏是他的母亲,而他原本的姓氏是贺,今上誓不辜负的妻族,和下令铲除的叛徒。
贺王妃出事时贺蓬莱还小,只晓得父亲那几日脸色很难看,母亲告诉他:“是姑姑要回来了,三郎不是最喜欢同姑姑、同伯如姐姐玩吗?”
贺蓬莱有些疑惑,“姑姑回来,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无法回答,只扭过头垂泪。贺蓬莱便不再问,上前牵母亲衣角,问:“那姑姑这次省亲要住多久?从前都是匆匆就走的。”
母亲柔声笑道:“姑姑不走了,就在家里陪三郎,好不好?”
贺蓬莱小小欢呼一声,开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那姑父呢,姑父也一起来吗?”
“不要提他。”母亲声音一冷,见他有些惊吓,忙低声哄道,“三郎,在姑姑面前再不要提他,记住了吗?”
贺蓬莱不明白里头因由,只点了点头。
贺王妃回贺府的那天暴雨倾盆。
听母亲的意思,姑姑的车马十日前就该到,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父亲再耐不住,前几日便亲自带人去找寻。直到这个大雨夜,府门被重重擂响。
小厮忙去开门,母亲匆匆撑伞去迎。父亲浑身湿透,将姑姑抱进家门。姑姑身上盖一件父亲的外衣,底下衣裙沾血,被撕得很是不堪。
父亲没有请郎中,也不去更衣,反而拜托母亲和几位侍女进去照看,自己守在外面等候。
贺蓬莱躲在门后,很是心惊,直到雨声渐息,母亲才从内室走出来,低声痛哭道:“那起子杀千刀的畜牲……娘娘就算被休弃,那也是县主和郡王的生母,焉能受此奇耻大辱!”
父亲浑身颤抖,猛地一拳打在门上。
贺蓬莱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控的模样。紧接着,母亲低声问:“要不要报官?”
“报官?说王妃返乡路上被山匪劫道,叫他们给……”父亲说不下去,扶着母亲手臂,咬牙道,“娘娘走的是官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匪徒!”
“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我要找那个负心的要个说法!”父亲怒声道,“娶她的时候向我起誓,一辈子都要对我阿姐好。如今休弃她还不够,竟纵着卞氏这么作践她!”
父亲当夜离家,要去找姑父——今上要说法。父亲叮嘱母亲,“这件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娘娘……阿姐她自小心高气傲,你看紧她些,多叫三郎去陪陪她。”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始作俑者总会把消息散布出去。贺王妃被贼人污辱的风声越传越盛,连当时的贺蓬莱都有所耳闻,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
父亲没有回来,今上却送了只锦匣来。若是母亲拿到,多半会就此丢掉,不会叫姑姑瞧一眼。
但那天是他跑到门外去等父亲,接到这只匣子,以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便溜去姑姑阁中,将匣子交给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
那是个三月初三。
斜阳正好,入窗映在姑姑脸上便似涂了胭脂。姑姑很美,美得有气度,如今虽缠绵病榻,依旧不肯蓬头示人,每日定要梳洗换衣。她不哭,也不许旁人替她哭。如今见贺蓬莱到,便含笑向他招手,口中道:“三郎来。”
贺蓬莱钻到她怀里,将匣子献宝似的就给她。
姑姑不知何物,打开匣子,立时愣住。
里头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白玉,玉上生了瑕疵。
姑姑颤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是姑父……”贺蓬莱怯生生道,“是王爷给姑姑送的。”
姑姑执那两半白玉看了半天,泪珠子突然断线似的掉。她轻易不肯流泪,如今形容吓了贺蓬莱一跳,贺蓬莱正要劝,便听姑姑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