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48)+番外
堂中只他们二人,阿双在隔厢煎茶,听见他唤,便将他吩咐的那只乌木匣儿抱了来,向段映蓝启开。
一封鲜红帖子,上写道:干造甲寅年八月十五日悬弧令旦。
他的庚帖。
秦灼面上挂着笑:“报以琼瑶。”
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像一口青皮大缸倒扣着,瓮瓮地听不见雷。但天色蓝得发灰,似乎云外只要轰隆隆一声响,就能当头滚下一泼秋雨来。
晌午已动了好几声闷雷,雨怕要下来。谈得差不多,段映蓝便收了他的帖子,打马辞去。
秦灼送她出府,女子翻身上马,忽然道:“不过以后秦公想玩玩,我倒能陪着尝个鲜。但保险起见,你家里的,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毕竟,天子一怒啊。”
秦灼从马前笑道:“我胆小,不敢。毕竟做朋友还是做敌手,得先干完这一票。”
送走段映蓝,陈子元陪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秦灼道:“有屁就放。”
陈子元咬咬牙,终于道:“大王,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和段映蓝真结了亲……萧重光得怎么想?旁人也就罢,这娘们可是差点叫潮州绝了户,萧重光都险些断在她手上,你现在娶她,他心里能不膈应吗?”
秦灼冷笑道:“他是我什么人,膈应得着他?我娶老婆还要他的圣旨恩准吗?”
陈子元咕哝:“他不是你孩子爹吗?”
秦灼听见,抬脚要踹。陈子元怕他闪着,这次蹿也不敢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后还得扶住他,说:“亲哥,你现在踹我一脚,你妹妹得砍了我!我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您娶,您娶啊。”
此地不宜久留,陈子元说走就走,秦灼便回了堂里。堂外晦暗,那些要谢不谢的菊团倒明亮许多,他一迈进去,就沾了半袖子花光。
这几日他多加了几副药,隔一段就要吃一碗。比之前的更苦,但或因天热,或因时间太长,萧恒在时买的蜜煎要么化了,要么坏了。阿双再吩咐人买,秦灼却不要了。
他又喝了一碗,便仰进竹椅里养神,双手盖在腹上,慢慢摩挲了会。
段映蓝说他对萧恒有愧,这就是他的愧。
这孩子要保。但不能叫萧恒知道。
这是秦温吉的一块心病。孩子一旦留下,就给了梁地插手南秦内政的机会。
“萧重光或许没这个心思,”秦温吉当时冷笑道,“李渡白可鬼得很,又爱坐享其成,不一定不打这个主意。”
南秦想要图强,最后总要壮士断腕,斩断和大梁间的那根线。而这孩子,显然是把二者越缠越紧。而且秦温吉知道,秦灼与萧恒之间的平等是情人的平等,但外事上,他并没有自认为的强硬。
秦灼最初追随萧恒时,李寒尚未收入麾下,谋士、军师、将军、甚至妻室该做的,他统统为萧恒做过。他替萧恒争利太久,时日一长,竟成了习惯。
秦灼用理智告诫自己,梁、秦分属两主,但心里,还是把二者当成一体。他绝不会为梁损秦,但保秦基础上,对梁有利的事,他多半会争一争。
这远远超出了诸侯本分。
这不对。
雨终于沙沙下来,如银丝出机杼,轻薄又绵密。阿双从堂后来收拾药碗,听见他似对人低语,便隔花站了,并不上前。静立一会,只觉得口中发苦,鼻中发酸。
她听见秦灼哄小孩般商量道:“阿耶如果说不要你,你不许生气啊——还想见见阿爹吗?”
片刻后,他口气轻快道:
“想呀,那明天,阿耶带你去找他吧。”
第24章 二十 大君
九月初二,天子诏宴群臣。
秦灼于望仙门前却车,便见段映蓝跳下马背,将金鞭捋在手里,向他微微一笑。一双朱唇弯起,如同两痕血锈。
陈子元随侍在旁,挨着他手臂低声问道:“这事,你和那谁说了没?”
秦灼向段映蓝含笑颔首,目光望向缓缓开启的宫门,道:“昨日才定下,此事不好乱传口信。今日宴罢,我当面和他说。”
陈子元张了张嘴,又合上,还是道:“大王,你记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这句话,你说了多少次?”
秦灼没理,一脸无动于衷。
群臣于含元殿落座后,近来最得萧恒青眼的内侍秋童上前,为秦灼侍酒。众臣俱在,秦灼不好与他推让,谢恩过后,接过酒水。他举杯一尝,只觉口中清甜,又被换成了桂花清酿。
秦灼轻轻呼吸几下,抬头看向萧恒。隔了一段距离和一道旒珠,看不清萧恒表情。
如今时近重阳,萧恒却拣了个非节非庆的时间开宴,必有动作。
秦灼在口中含了一会清酿,暖热了方咽下。
果不其然,宴近半时,萧恒便对杨韬举樽道:“温国公乃国家柱石,自元和之乱以来,开粥棚赈济,又散金银布施,德行贵重,劳苦功高。我欲加杨卿光禄大夫以谢,卿以为如何?“
秦灼心中明了,论功行赏。
温国公杨韬并无雄才大略,只能算个中庸。但其父老国公杨崇德高望重,是以推为世族之首。光禄大夫作为从二品散官,加给杨韬,的确是恩泽浩荡。
先加封诸公,赏起自家人来,更名正言顺了。
听到萧恒的自称时,秦灼一缕思绪悠悠飘荡。
他果然不称“朕”。
一时之间,群臣相继起身谢恩,这场宴席俨然成为一场大型加封。一会功夫,文武官职封了个遍,而天子的心腹李寒尚未受封。
秦灼抬头,见李寒坐在对面首位,显然已居群臣之首。身上却仍穿一件青布儒衫,推测不出要封什么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