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692)+番外
岑松岩拄杖劝道:“丹竹,起灵吧。”
他摆摆手,夫子们领命上前,靠近棺椁时梅道然欻然拔刀出鞘。
岑松岩喝道:“丹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亲自捧过瓦罐,递到岑知简面前,“你娘数日灵魂无寄,你再悲痛,也要叫她入土为安。”
岑知简嗓音比昨日差了不少,沙哑得厉害:“我娘遗恨未消,入土难安。”
岑松岩叹道:“我知道你怨怪你舅父,但他人已经没了,朝廷也会对他追究到底。好孩子,把瓦罐摔了,咱们起灵。”
“我娘的确怨恨舅父,”岑知简说,“却未必是这一位。”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素幡拂动中,岑知简站起身,目光穿过乌压压人头,射向堂外的吕纫蕙。
岑知简道:“请二舅父移步近前。”
人群像被劈开的巨石,豁然裂开条道。道路尽头,浮出吕纫蕙意料之外又并非惊诧的脸。
吕纫蕙笑笑,走到岑知简面前立定,问:“丹竹此言何意?”
岑知简未答,梅道然已擒住吕纫蕙两只手腕,把衣袖掼至肘部。
衣袍飞动间,三条抓痕赫然刻在吕纫蕙左臂,已然结痂。
梅道然攥紧他手腕,双目之中蓝色火苗闪烁,似乎要烧透假面,让他暴露原形。他沉声说:“这就是罪证!”
“吕三娘死夜,见的不是吕择兰,至少不只是吕择兰,还有你!”梅道然喝道,“你和她起了争执,她悲痛之中抓破了你的手臂。”
众人大惊失色,吕纫蕙仍面色泰然,“你这位郎君好不讲理,三道抓痕便认定是我?”
“吕三娘右手三根指甲缝隙有残存血迹,正映射你手臂伤痕。‘兄不负我我不负兄’,说的不是吕择兰,”梅道然厉声道,“是你!”
云外隆隆一声巨响,天空的阴翳转移到吕纫蕙脸上。
岑松岩张大嘴巴,不知表何态度。岑知简已经开口:“叔祖,你们一口咬定我娘是惊厥而死,可曾叫郎中查验过尸身?”
岑松岩蹙额,“三娘是大家女眷,贸然验看岂非有失体面?”
梅道然五根手指仍焊在吕纫蕙手腕上,声音冰冷:“阁下是不愿查验,还是不敢?”
岑松岩喝道:“放肆!你一个外客插手岑家家事已是冒犯至极,还敢开棺惊扰亡魂,不怕我一纸状书将你告上堂去!”
“此事经我应允。”岑知简看向叔祖,阴天之下瞳仁晶亮。他的声音里包含一种格外深刻的含义。
岑知简说:“他是不是外客,我说了算。”
梅道然浑身血液一泵,却没有转头看岑知简。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你们没有验看尸首,自然不知吕三娘并非发病而死,而是吞金。就像昨日只凭几张图纸和福娘一人之词就咬死吕择兰,却不知他不申不辩,是为弟顶罪。”
梅道然看向吕纫蕙,“真正的影子之首,是你。”
低低议论诧然声从人群间升腾而起,天边雨云一样逼近每个人头皮。梅道然将吕纫蕙提至面前,冷声道:“你对你妹妹说了什么?岑丹竹尚在,就算她知道儿子是为自己的兄长所害,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立时自尽!”
他的声音逐渐激切,不再像刚才那个冷静锋利的青年:“岑知简还活着,她还有盼望,你对她说了什么,叫她连儿子都不要了?”
风声呜呜咽咽,素练窸窣,发出质地坚硬的响声。吕纫蕙目光飘到他脸上,空洞地,像看一个死掉的人。
“真相。”吕纫蕙说,“我只是告诉她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真相。”
他目光下移,看向梅道然扣住自己的手指。接着,吕纫蕙绽开一个很叹息的笑容,“你真的是一根早该弃掉的鸡肋。”
他这么称呼梅道然:“青泥三号。”
接下来是梅道然一生中排的上号的可怕时刻。
吕纫蕙的喟叹像一个无声霹雳一样轻飘飘落地,梅道然扣在他颈间的手指感受到喉结的滑动,和一股自上而下贯通的气流。他推开吕纫蕙飞速后退的同时,数条黑影突破屋顶瓦片从天而降。
岑知简后领被梅道然抓在手里,几乎是被他提到堂外。他抬头看向这群和梅道然构造相同的杀手,大叫道:“叔祖,使君,究竟谁是叛逆一望皆知!”
“岑丹竹!”梅道然叫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岑知简支撑他的手臂直起身子,在岑渊岑松岩一少一老的脸上看到悲悯漠然的同类内容。他发现,弹指之间,堂外的族亲公人和堂内的青泥杀手构成一个圆圈,他和梅道然正像两头猎物被围困在这个捕兽圈套中。
岑知简寒毛倒竖,血液在喉部冻成硬块。
原来如此。
影子的组织者不是个人,而是华州岑氏这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并在长官权力和长老权威合力编织的保护伞下,构成了一个完美秘密的生态系统。
阴沉天幕下,岑知简所有的亲人化身成一群喙爪尖利的乌鸦,眼睛像盯一块腐肉一样绿幽幽地盯着他。
他背部那条伤疤再次破裂般剧痛起来。
岑松岩的声线改变了,慈爱消褪,化作冰冷:“丹竹,这件事隐瞒你是为你好。”
岑知简几乎笑出声来,“叫我短命折寿生不如死,叔祖就是这么为我好吗?”
岑渊冷声道:“郎君为人所惑,中断丧仪。左右,立即将歹人格杀!”
语落,堂中素幔如同闪电,欻然一振,数条身影如同飞箭飕飕弹射而出。岑知简听到玉龙刀铿然长鸣的声音,越来越快的金铁震荡声像一场刀子雨溅落在坚硬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