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698)+番外
他说着叹口气:“玉正公绝非苟活贪生之辈,但若强兵血洗,建安侯依旧难逃一死。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时你父外放,在途中遭遇山洪罹难,幸得三娘有孕,生下了一个遗腹子,亦在襁褓之中。玉正公进退无法,决定效仿程婴,以亲孙相代。既能保全合府性命,又能护得建安侯周全。”吕纫蕙看向他,“但你娘爱子如命,决计不肯,玉正公便命侍婢福娘将二子偷换。”
不……
岑知简听到自己嘶声大叫:“不!”
“殿下,你确非岑氏和吕氏的血脉,而是真正的凤子龙孙!”吕纫蕙抓住他双手,“玉正公忍痛割舍亲孙,又将你抚养长大,全为殿下今日得以复名正位!”
不……不,不!
岑知简想要挣开他,但如何也挣不开。他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是萧衡?你知道卓凤雄对我做过什么?你怎么敢说我是萧衡!”
“卓凤雄并非我的安排。”提及这个名字,吕纫蕙有些咬牙切齿,“他原本负责和宗戴联系,通报柳州阿芙蓉事宜。后来影子动乱,重光梅道然之后叛逆大增,卓凤雄几个也趁乱叛逃。但他们手中没有解药……”
而岑知简是众所周知的种下观音手仍活过二十之人。
他们找上岑知简并非任务所需,只为活命。
他只是一枚棋子,不管在吕纫蕙掌中,还是卓凤雄手里。
岑知简大口喘息,发现自己声已哽咽:“你们摆布我还是淩辱我……我都无从挣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娘?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她却要把这个害死她儿子的凶手抚育成人,让她把这个罪魁祸首当成亲生儿子!你们太可怕……太残忍了。”
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吕纫蕙稍作追忆,才想起这是二十年前吕择兰诘问的声音。
吕择兰得知真相后与影子和岑氏彻底决裂,却没有告知妹妹真相。
于事无补而已。
但他愧见吕向萝,自此不登岑氏之门。绘制完毕的兵器图便由吕纫蕙转交。
把一柄真正的毒剑递到影子手里。
他当时怎么安慰岑玉正,那个老泪纵横的杀人者?
他说若无程婴救孤,赵盾已然绝嗣。公行小不义,却是大仁义之举。
自此,他取代吕择兰进入影子中枢,聚拢岑氏族人俱为所用。吕择兰想不到,当日少数追随者组成的护卫队已经被弟弟制成蛊物,把一族一地的大树蛀空。
岑玉正放任了吕纫蕙的部分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吕纫蕙毫无分歧。
岑知简伏在座上,头发披垂,看不清表情。有雨声喧哗和马车摇晃,连身体的颤抖都变得微不可察了。他嗓音瘖哑:“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护持建安侯——护持我,但我请问,我背上的观音手是谁人种的?”
吕纫蕙嘴唇一颤,到底未语。
岑知简居然失笑起来:“因为你们希望未死,依旧想迎不知去向的公子檀归来,建安侯不过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一个替代。万一公子回归,一山不容二虎,建安侯又受护持多年不愿退位,怎么办?这时候观音手就派上大用场了——建安侯的性命拿捏在你等手中,你们要他三更死,岂敢存世到五更?所谓的遗孤正统,也不过是你们私欲的牺牲,一个生死不由人的可怜虫!”
雷鸣贯彻长夜,马车剧烈抖动起来。
岑知简的嗓子已经有再次损坏的迹象,但凡发音如同千刀割喉。但他仍忍不住追问:“你们自诩……自诩忠直正义,用此歹毒之物,行此丧尽天良之举,如果公子檀在世,不会和你们割袍断义从此成仇吗?”
吕纫蕙有些恍神。他想岑知简不愧是岑玉正带大的孩子,简直和这位祖父的脾气一模一样。
岑玉正为人正直,不肯采用阴毒之物。故而观音手之事被吕纫蕙一力瞒下,直到岑知简被种此蛊,岑玉正才明白个中原委。
观音手已经被影子采用,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
炼成一人,当死十数不止。
岑玉正为了忠,可以献祭亲孙骨肉,却永远不能堂而皇之地杀人。
是故携岑知简进山,实为逃避已然丧心病狂的影子侵蚀,替岑知简保养拔毒。岑玉正余生沉于医书,试图查找根除观音手之法。
直至郁郁而终。
自此,影子彻底由吕纫蕙统领。
这个人尽皆知的背叛者,连朝廷都无从猜测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简有些麻木,又觉得可笑,哑声道:“灵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废,远谪塞北。诬陷公子者,你是最后人证。”
吕纫蕙眉毛一抖,终于颔首。
时局风雨飘摇,吕氏摇摆不定,便出二子,长子吕择兰入肃帝府邸为幕僚之时,次子吕纫蕙取代兄长,成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旧友之弟,颇为照拂,二人情谊甚笃。
岑知简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没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着。
吕纫蕙目光凝在岑知简脸上,又透过岑知简,望向漆黑车厢外,更加漆黑的天边。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一张薄薄纸笺重如千斤,是伪造公子檀谋逆的字迹,的确出自吕纫蕙手笔。
灵帝暴怒之下,一个砚台劈面掼下。碎裂声紧随撞击声响起,公子檀面色苍白,死死望向吕纫蕙方向,额角鲜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泪。
这样一个仁善、干净、英明的储君,因冤远走。是日,天公垂泪,百姓十里相送。
雨浓日暮,人群拥簇,公子檀请众人返程,却低声叫一句:“君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