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811)+番外
杨韬道:“只怕他心中生鬼,不肯入京。”
汤住英笑道:“不入京正好,抗旨不尊,脑袋就如熟透之瓜,只待蒂落而已。”
“不管他进京不进京。”
“不管他听命不听命。”
“他无疑必死。”
“他必死无疑。”
至于如何取得女帝遗诏,是一个历史都缄口不言的秘密。为了守护这个男性书写的历史的秘密,让我们暂且抹掉诸公身份,采用一种精装修的密语来讲述这个故事。如果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话。
故事发生在一个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但又户户家家黑灯瞎火的夜晚,有这么一行人,他们共计八位,分属八姓。身穿布衣麻服,宛如庶民,但足蹬锦袜珠履,部分地暴露了忘记遮掩的身份。他们头顶一盘鲜红淋漓的圆月,像女人的血脸,像血脸的女人。太阳的雄性光焰暗昧后她咯咯笑声召出满世界的花妖狐魅,母怪雌鬼。这一行人在女鬼叫声里蹒跚跋涉,出城过楼,翻山越岭,终于抵达一座金色宫殿。宫殿劝告春天留驻。但春天已然病死数月。
宫殿殿顶平平,宫道四通八达。宫墙幽光闪烁,如涂水银。墙上镂刻掏空,宛如排水渠管。这座曼丽多姿的劝春行宫置身夏夜,更像一个规格标准的地宫。
地宫里的死人都是活的。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一瞬间八千寒毛从八个脑袋上拔地而起。姓汤的男人尖声叫:“谁在说话!”
半天后,姓杨的男人呼口气,拍拍他肩膀,“没有人说话。”
“是风响。”
“园林里的鹪鹩出来了,是鹪鹩叫。”
鹪鹩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众人身体乱颤,神悚骨骇,连声催促开门。门上扣一只黄铜大锁,锁上一只黄貔貅,锁芯长长插入脑袋,貔貅首级焊死在宫门之上。
一个男人一拍脑袋,“我们没有钥匙。”
“钥匙在大监黄参那儿。”
“要么撬,要么越墙?”
嘈杂之中,突然又有人叫道:
“活人的宫殿需要钥匙。”
“死人的宫殿大门自开。”
“地宫外的活人皆死。”
“地宫里的死人都活。”
“这是祖宗的遗训。”
“这是遗训的祖宗。”
声音尖尖细细,沙沙哑哑,轻轻柔柔,轰轰烈烈。微若蚊呐,响如黄钟。它传入十六只耳朵的声音各异,但八个人同时分辨出,这是个女性,或者说雌性——鉴于我们不知道她是人非人,讲“人类”不太缜密。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讲“生物”也不太严谨。非常确凿的是,这一定是个女性。只有女性能感召这座女帝之陵,女春之园,女娲之坟,女鬼之床。她的声音是鲜红月光下滴血不染的素莲花,这八个男人就是她纤纤玉足下的青淤泥。她的声音在天宇下绽放,花瓣般敲击十六个鼓膜。十六只蹬穿珠履的男人脚蜷缩如公鸡爪,前方女人笑声如珠玑,如白米,他们畏葸不前,又沉醉于这无穷的魔力。
女性声音收束时,锁芯拔出貔貅头颅,长长锁杆上如有红白黏液,不知是月光还是门兽脑浆。宫门轰然中开,如同直通幽冥窅xue。
八个男人走入行宫,宫门砰然合闭,锁芯再度捅入貔貅脑子里。
宫门之内,一片漆黑。黑暗中飞跃出一只流萤,腰身盈盈,四肢纤纤,身着棕色锦袍,上含粉红胸衣,从它臀部丰满的黄绿色火光和无生翅膀的香肩来看,这也是一位女性,一只女虫。八个男人追随她黄绿痕迹的舞步和棕红翩翩的石榴裙,在女人青丝般浓密的黑色夜潮里踽踽而行。他们脚下像一片草地,像无数女人的手,绝对不是男人。活着的男人是不敢踩在死去男人头顶的,那叫祖先。踩死去的女人可以。死去的女人多了去。有祸水,有妖孽,有淫。妇,有贱人。他们脚下的黑草黑叶结出红果,果子被珠履踩成红浆。女人的指甲被染红了,是桐油蔻丹。指甲被男人拔掉了,是拶刑的血。这些血手疯狂抓捕他们。他们跟随那只英雌女萤,疯狂地穿越。
他们穿越了九日九夜,九十日九十夜,九千日九千夜。他们手爪磨损,腿软力竭,口渴欲死,辘辘饥肠。他们如同我们本土窃取息壤的大鲧,如同西方窃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受尽磨难,历经艰苦。他们在路上开始互相攻讦埋怨:谁叫你做主把她埋在这么深的位置?若是留她一口气,我们用得着跑到这种鬼地方?跑到这鸟不拉屎没有人气的坟坑里去?用一座行宫给她做坟墓,多么奢侈!
再饥肠辘辘的公鸡,也不愿在打鸣比赛中一输到底。他们唇焦口燥地争吵,愈吵愈饿,愈渴愈近死,愈近死愈气愤,愈气愤愈吵下去。数百日行走数千场争吵,如果查找女帝是这只女萤的一个肤浅阴谋,他们轻易就会在旅途中死去。
但他们只是濒死。
快渴死,快饿死。
死亡降临之际,女萤在一片光明之地停下舞步。瞬间大作的白光刺得他们双眼流泪。男人们睁开八双十六只眼睛,被当下景象震惊。
眼前,一株大树矗立,双臂擎天,双足蹬地。毋庸置疑,这是一株伟大的母树。枝繁叶茂,乌鬓如云。树干遒劲,腰肢柔韧。树瘤饱满,乳卝房圆润。树根盘结,玉足强劲。她女娲般的身姿昂然而立,比君主更像个母亲。母亲双肩之上,浓密树叶之下,结满成百上千个人形果实。无一男人,俱是女子。大小各异,少长不一。有女童,有少女,有成年女性,有老年女性。她们个个垂悬在树,□□,遍体光洁,如玉雕成。那只诱敌深入的英雌女萤飞身上树,投入一枚待放花心。一瞬之间,金光烁然,金黄花蕾怒放,金黄花瓣凋落,金黄果实结成。她化作唯一一个黄金雕刻的女人——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