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杖尔看南雪(15)
岁岁蹙了蹙眉,眼前升腾着的似乎不是茶烟,是浓雾。
那双清澈眼眸里的情真意切,试图穿云拨雾而来,她却别开脸去,难得扮一次糊涂。
一瞬混沌里,隔壁雅间传来嬉闹声。
“你们可知扇佪坊近日又进了一批娼妓,真真是个顶个的艳丽。”
“哼,我前年在扇佪坊做了一个女的,昨儿竟抱着孩子来跟我讨名分。”
“诸位有所不知,扇佪坊的女子在沦为娼妓前可都是良家女子,多半是被强掳来的,你这一个不慎留下了种,人家自然会赖上你。”
“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可是触犯大鄢律法的事,这扇佪坊……哎,等等,我记得扇佪坊前些时日被烧了呀。”
“你们可知扇佪坊背后的主子是谁?当今六殿下,哪能容它一把火就烧干净,这别处的分坊可多了去了。”
“嘘——,议不得,议不得。”
雨点淅淅沥沥,隔壁雅间逐渐静了下来。
岁岁眉关却蹙得更深,心下百转千回,忽而抬首看向伴雪。
伴雪被盯的发怵,却不敢问。
茶茗里的浓烟散了,散如断线的思绪陡然变得明朗起来。
岁岁道:“我恐是还得去廷尉府探一次监,只是不能再以公主的身份去。”
稍顿片刻,岁岁起身,来到伴雪身旁。
“伴雪,只怕要借你的衣裳一用。”
如今她与赵无尘的婚事虽暂未落旨,却已是满朝皆知板上钉钉的事,倘她以公主身份去探沈年的监,于皇家、于将军府都有驳颜面。
岁岁知贺濂江的死另有其因,沈年亦是被陷害的,方才又得知扇佪坊背后的人正是梁惊赋,她总有种直觉,贺濂江的死与梁惊赋脱不了干系,她须得将这些线索当面告于沈年。
赵无尘木然回过身,到雅间外回避。
待岁岁与伴雪换过衣裳,岁岁扮作婢子和赵无尘上廷尉府探监,伴雪则憩于雅间中等二人回来。
细雨绵绵密密,岁岁路走得急,鞋尖湿了大半,凉意从足底升至心头,盘旋着扯不断的愁绪。
到了廷尉府,才知沈年被关在深处的拷问室里。
岁岁深埋着头,跟在赵无尘身后往里头走。
晦涩的霉味自黑暗里扑面而来,夹杂在湿霉中的,还有极浓烈的血腥味。
一盏微弱的烛火下,岁岁看见被绑在邢台上的沈年。
他的白衣染了血,几乎不辨原本颜色,衣口撕裂处,里面的皮肉翻飞着,甚至能见森森白骨。
听见脚步声,沈年抬起头,火光衬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一双眸子却清明恫亮。
他看见岁岁的装束,先是一愣,尔后又了然于心。
岁岁与赵无尘的婚事,他从宋岐苍嘴里知道了,她其实是不该来的。
当日于桥下,他听见岁岁说于风雪中竖一盏长灯,像极了自己在青山书院里固执到近乎笨拙地同书童说的那句“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虽千万人吾往矣”。
于是在那场纷扬的大雪里,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这道单薄身影。
她清稚的面容下,藏着的从来不是圆滑与世故,而是最隐忍的刺角与最锋利的温柔。
沈年那日想问的其实是“你可愿与我一起迎雪”,而今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岁岁把在雅间里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沈年。
沈年沉思片刻,道:“昨日你在桥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想来是从扇佪坊出来的,只有找到她才能知道更多线索。”
岁岁点点头,离开时忽而从怀里取出一方带字帕子,递到沈年手中。
岁岁:“你我都知世事如流水,且坚持下去,你的风才能将这些浊水吹散。”
第9章
京都转晴是两天后的事,残阳洒落得细碎,积雪无声消融,融雪时最冷。
岁岁是在巷陌深处的草屋里寻到的那位妇人。
屋子用草枝和枯木搭成,于铺天盖地的冷意里摇摇欲坠。
妇人的孩子正安静熟睡于靠窗的床上,斜阳在婴儿长长的眼睫下洒下一道光影。
她从厨房里沏了杯茶出来,茶色混浊,妇人垂眉窘迫道:“寒舍简陋,茶也是粗茶,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岁岁握着杯盏暖手,轻声道:“此次来叨扰你,其实是有一事相问。”
妇人端正坐于对面,拘谨着身子,诚恳道:“姑娘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岁岁:“ 你可是从扇佪坊里跑出来的?”
闻言,妇人霎时心尖一沉,脑袋嗡嗡作响起来。
狂风卷着草屋嘎吱作响,冷气从窗檐里偷溜进来,钻了满室寒意袭人。
她下意识揪紧衣摆,微微抬目观察着岁岁的神色。
但见岁岁指尖轻轻敲打在白瓷杯上,发出有一下没一下地清脆声响,搅得人心里慌慌。
她嘴角却挂着清浅笑意,半侧脸颊笼罩在暖阳中,温软而无害。
妇人这才在心里作了定夺,怯声答道:“不瞒姑娘,我叫曦娘,从扇佪坊里跑出来有一年多了。”
说着她埋下头,鼻子一抽,委屈如破了防的洪水一瞬间席卷全身,双眸中不断涌出点点泪光,哽咽道:“我原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某日上街时遭恶人掳劫,醒来时竟成了扇佪坊的一名娼妓,就算我如今溜了出来,也是再没脸面回去与亲人相认。”
岁岁问:“何不报官?”
曦娘无奈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扇佪坊后头的主子来头大着呢,没人敢报他的官。”
岁岁抿了一口盏中粗茶,唇齿间生起些微苦涩。她站起身,暮色落在她眼底,清亮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