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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杖尔看南雪(61)

作者: 生九 阅读记录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

她沉吟许久,半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

江休言正琢磨于这句没头没脑的回应,便见岁岁收拾好案上点香的用具,轻快地小跑至院外,好似解开了什么重锁一般。

春光明媚,她回过身来冲自己招手,眼波里漾着春日流光,笑得真稚,“那便说定了!今年雨多,你我一道淋个痛快。”

江休言不知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强撑着身子下床,步履蹒跚,朝她走近:“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

永延殿坍塌后,数十名宫人葬身乱木之下,平华帝膝下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也化作焦骨命丧黄泉,世人皆称此乃大鄢国运衰微的凶兆。

春风沉醉,烟柳纷飞,晨光在宫阙楼台间铺下一层层淡淡的金影,只是深宫幽怨,便连这光影也都是寂寥的。

而春花不问世事,依旧开得这样繁盛。

后院里,梁去雨推来素舆,透过窗棂望向枯坐于昏暗老室里的梁归舟。

他已经一连这样坐了三日,双目无神地低垂,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座干枯的古井,随这间阴暗的屋室一齐发潮生霉。

梁去雨:“四哥,今日春光好,开了好些新花,我推你去院里看看吧。”

说着梁去雨将素舆推至梁归舟跟前,轻轻躬下身子,想将梁归舟扶至素舆上。

梁归舟抬起眼,猩红的血丝如藤蔓般密布在双眸间。他愤怒甩开梁去雨的手臂,推翻跟前的素舆,阴沉沉盯着屋外天光。

他恨着如此明媚的春日,也妒忌着。

梁去雨抿了抿唇,默默扶正翻到在地的素舆,仍旧温声道:“四哥,太医说总这样闷着不好,身体会闷出病来。”

“病?”梁归舟讥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怕什么病?”

梁去雨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自责:“怪我,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我情愿双腿残废的是我自己。”

像是被“残废”二字点燃,梁归舟猛然瞪过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去雨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中的阴霾,连喉头都有发涩,只能怯生生唤出一句“四哥……”

而他愈是这样怯懦,梁归舟便愈是感到厌憎

他伸起手想揪起梁去雨的衣襟,却如何也够不到,双手在空中费力地腾,滑稽得像捕蝶的黄口小儿。

梁归舟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可双腿连发力都不知如何发力,仿佛陷入沼泽中被泥泞封堵了下肢一般。

他跌落在地,周遭的下人上前欲扶,梁归舟大吼:“滚,都滚开!”

梁去雨连连屏退下人们,缓缓扶梁归舟回到座椅上,耐心理清他衣上的褶痕。

梁归舟拍开梁去雨的手:“好啊,既然你内疚,那你为何不和老三老五他们一起下阴曹地府?梁去雨,你何止是应该废去双腿,你早就应该死的!”

梁去雨双手僵直地耷拉在两侧,再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随着“咣当”一声,桌案上的物什也被梁归舟挥扫在地。

梁归舟指着门口:“你也给我出去。”

梁去雨没做声,将将踏出两步,还是转过身来,沉默着收拾好散落在地的物件,才退出房间。

待人都走远,梁归舟深重地叹出一声气,转而将双手搭在桌沿上,双臂用力撑着身体,希冀能够借力使双腿站起来。

然纵使努力到满脸涨红,汗流浃背,也不过是徒劳罢。

于是他开始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一下又一下猛烈挥捶的拳头里满含痛恨与怨憎。

却不知该痛恨谁,怨憎谁。

第34章

自四皇子落下腿疾的消息传出以后,拥立梁归舟的朝臣便迅速扭转风向,换上一幅直臣的中立做派。

平华帝这段时日里也短暂地清醒过几回,醒时却只是朦胧呓语几句,只字未提传位之事。

而在永延殿坍塌那日,岁岁曾执金印入宫的事也胫走于阖宫上下,李作嵘身为一国之相,自然而然堪担起调查执金印者身份的任务。

今年的时节似乎过得格外快些,恍惚间不过是一醒一寐的功夫,春分便匆匆而至,来时带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雨点子窸窸窣窣打在屋檐顶,犹如编钟敲打的清灵声。

循着这段雨乐声,福宁殿里平华帝醒了,将睁眼时视线还有些微的模糊,脑后微偏一侧也涨得生疼,应是浑噩久睡的缘故。

因着猝不及防的春雨,宫人们都去了殿外收衣、值扫,没注意到寝殿内平华帝已经起身了。

他约莫是想下床的,可步子还是不稳,又因起榻时动作急了些,此刻脑仁儿晕疼得更加厉害了。

便索性坐在塌侧,一手扶着卧榻边的扶木,一手揉了揉眉心,唤:“徐自辛。”

开口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这样沙哑了,喉咙像被针线刺着、缝着一般,怎么扯也扯不上声。

平华帝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又唤了声“徐自辛”。

一直值守在殿外的徐自辛这才听见,匆匆斥了下人们一句“马虎”便抱着拂尘小步疾走入寝殿。

几案上的茶水还是昨夜的,旧黄的宫盏底部浮着一粒粒茶絮,徐自辛吩咐宫人换来新茶,平华帝沉着眉摆了摆手,却示意宫人们都退下。

“陛下,可要奴才叫御医过来?”徐自辛拾起散落在案的氅衣为平华帝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