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杖尔看南雪(62)
平华帝只是摇首,吃力地撑着扶木方才站起身,起身后还需静立于原地深深喘一口气,待呼吸渐慢才缓过劲来。
徐自辛忙上前搀着平华帝,伴其一步步蹒跚行至窗畔。
春三月总是温寒不定,时来的春风里似乎还夹杂着料峭的冬寒刀,宫人们此前索性将窗棂关了个严实,寝殿里便总充斥着刺鼻的药味与腐旧的病味。
平华帝打开窗门,檐下丝丝雨线自成画景落入窗框之中,他伸出手,落了一滴雨珠栖息于指尖,这自指尖蔓延开来的清凉感,令昏睡到麻木的他重拾五感。
这人世如此鲜活,平华帝不由得释然地笑起来,说:“朕有些想见淑妃,你去唤她来。”
徐自辛应声去传,不消多时,乌衣朱唇的女子端步行入殿内,徐自辛只一观眼色,便知自己此刻该退下了。
秦似愁进来时只见平华帝仍在瞧着窗外,她便信手拿起案上一卷字画把玩起来。
“永延殿塌的事,陛下当知道了?”秦似愁问。
窗外的迎春开得正盛,烟雨尤添俏丽,在满目的金灿翠黄中,平华帝沁闻一鼻芳香,才道:“老四打小心思重,如今作茧自缚,怨不得旁人。”
秦似愁手中的字画是一副山水画,上绘腾飞雄鹰展翅于峻岭群山,下接诗词——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译:风云之间鸟儿还能展翅飞翔,江汉阻隔却没有可走的桥梁。)
分明是无边壮阔的景致偏生接了一句悲怆哀愁的五言,秦似愁哂然一笑:“飞鸟不论飞在何处,脚下总有山。”
她放下画卷,信步行至窗畔紫檀椅前坐下:“您的这些儿子再如何谋算,也比不过您。”
对于膝下这几位皇子,平华帝皆有不满之处,四子梁归舟勉强算是最有锋芒的一个,但君王过于阴诈乃是大忌。
故而在梁归舟夺位之心初现时,平华帝便布下了后招。
大抵从梁归舟经江左归返时便开始了。平华帝彼时去信邀晏之一家来京,实际上哪里邀的是晏之,分明邀的是岁岁。
他深知自己老来疲力,膝下几子又无能,惟有岁岁懂得他心中明月,能继他半生夙愿。
秦似愁问出心底最后一个疑惑:“如今朝中势力肃清,各方明朗,陛下仍不立传位诏书么?”
起先,赵将军遭诬陷,平华帝知此乃梁归舟的手笔。因赵家功高慑主,新储又迟迟不立,倘民臣拥戴声起,难免有江山改姓之危。当平华帝默许梁归舟此举后,秦似愁以为平华帝心中已拟下继位人选。
可靖国太子江休言出使言和,行并国纲策时,平华帝秘传岁岁来福宁殿,叫她亲眼见到自己几乎盖下那一纸并国盟约。秦似愁以为平华帝是要让出帝位,借岁岁督江休言治守山河。
然而,仍是错。
窗阶被雨点打湿,木台颜色变得深浅不一起来,台檐低矮处堆积了一捧又一捧雨泉,在混沌云烟中折射成一束流光。
平华帝不答问话,只是道:“似愁,这场雨朕只能料清眼前的景致,再远些的,也是管不着了。”
毕竟年在桑榆,已不剩多少光阴去论证江休言的主张对与否。
所以他从始至终便没有许下并国盟约的打算,当时玉玺将要盖定,正逢梁归舟闯入,也是徐自辛得了平华帝的意思故意使然。
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岁岁晓得罢。
去帝拥民,整改集权,以人为本。
这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新前政策且交给年轻人去探索吧。
平华帝思及此,望了眼天色,乌云渐散,想来也是时候了。
“召二皇子梁与述与岁……晏氏女。”
平华帝吩咐下去,徐自辛领了口谕,便带人去通传。
青砖路面沥着水痕,苔藓湿软得像浮云积了水、又沾人间一抹绿,软趴趴醉卧在石板缝隙间。
宫人们为主子撑起华伞,穿过这一路斑驳。
岁岁和梁与述一同进了寝殿内,二人心中已大约猜到平华帝这次传召是为何事了。
平华帝转过来身来,面向二人。
他的面容背在光里,虚幻得仿佛泡影。
梁与述发髻上的箭羽倒映在他眼底,平华帝张了张唇,喉间有些干涸:“这一箭,竟还悬在你的梁上。”
梁与述后知后觉般摸了摸自己脑袋上这根箭羽,他面上并没有太多神色,而他不做表情时便略显呆滞,拖慢的语速使这呆滞更浓一分。
“你说错了,父亲。这支箭指向的不是我,是每一个口诛笔伐的庸臣。”
“朕错了吗?”平华帝有些恍惚:“你当年射出的那一箭,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春光穿过平华帝苍老的轮廓,投射在梁与述平淡的眉宇间,他眉梢微微动了动,仔细思忖良久,却答的简单:“我不知道,兴许二者皆有。”
平华帝没有怪责,而是懂得般地笑了笑。
世间大多抉择本就是顺势而为,事后也再难辨当时的心境。
为君王者,忌心狠手辣,却也不可失了野心。
平华帝了解的,他这二子终生只信一个“道”字——大道无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此方是梁与述的主张。
平华帝移目看向岁岁,说:“岁岁,你袖中应有两物,且摊出来,让与述择选其一。”
岁岁闻言摸向袖中,一物是从罗璧棋盘下得到的金印,另一物是在梁与述宫内拾起的那一张诗页。
她将两物摊置在桌案上,平华帝道:“与述,选一样吧。”
金印的折光落在每一个人的面颊上,梁与述微微歪着头,眼底仿佛有笑意,笑起来便像一尊慈悲渡世的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