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杖尔看南雪(73)
苏长语忽而觉得,在仰视苍穹时,这些雪沫子更像是天空的褶皱。
抹不平的,这世间的褶皱是抹不平的。
直到一粒雪星落入眼中,苏长语眨了眨眸,终于收回目,背过手继续行路。
自“同安变法”实行以来,强权欺压的乱象得以整治,阶级分化日渐模糊。
但这不代表剥削与不公彻底烟消云散,他们如百足之虫般斩不断烧不尽,在灯火阴影下尽情肆虐。
复往前行,是高耸巍峨的西华门,门下几宫人行过,窃窃私语。
“什么世间大同、众生平等,要我说都是糊弄人的,真要这么好,我怎么还在这宫里当任人差遣的奴才。”
“你不懂了,这变法是为人而设,可你我算的人么?”
小宫人指了指头顶,低声道:“你和我啊都是给上头使唤的牲畜而已。”
“真要说平等,那缘何上头那些皇,呃……那些人生来就是当主子享富贵的命。”
“嘘,不可说不可说。”
苏长语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宫人身上,宫人们纷纷噤声,埋着头飞快走过。
雪地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又覆了一层新面儿。
他明白,这便是变法的最大争议之处。
它撕扯开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新开放的稚嫩思想却不足以扎入这道深根里。
百姓只能依靠农田过活,商人的经营又赖于百姓的吃穿用度,官家手里收的银还是来自于民生赋税。
这样压迫了数百年,如今主张一个“公”字,竟愈发激起了民愤。
如此大真似伪的话,若不提出来,他们得过且过便是,可一旦提出来,却又改变不了他们的生局,怎能不令人生怨。
风雪打落在苏长语的肩头,他仍旧迎雪而行,出了宫门,本该临见一条又长又繁华的街市。
也许是因为雪大,也许是因为一些比厚雪积压得更深的东西,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商贩,连着整条街的茶楼酒馆也闭门歇业。
京都的冬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在苏长语听岁岁的描述里,京都的冬满富生机。
百姓们爱赏雪、闹雪,瑞雪亦是百姓们心里一年伊始的祥瑞之兆。
而不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回了户部,几个同僚见了苏长语纷纷扭头回避,不愿与其有过多交流。
另一名堂官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账册。
他轻哼一声,自鼻息间吐出一口浊气,鼻下那杂乱的胡须也跟着动动。
“你自己好好看看,今年收的税银和往年税银相比,差了有多少!”
账册从苏长语的官服前飘落。
他伸出手,指尖泛着冻僵的紫红,躬身拾起地上的账册,轻缓缓摊开在掌心中。
“新法明文有律令,不得强制暴性缴收税银,往年的税银之所以收得多,是因为官府多用了暴力征收手段。”
堂官忒了口沫子,“别和我谈什么新法不新法,如今陛下要征收银子,这差的缺儿,若是收不上来你自个补上。”
苏长语背过身,望着满园凄白,兀自笑了。
“真的差了吗?任大人。”
任汝宣飞快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星子,再开口时,语气虚了几分。
“差不差的,这册子上白纸黑字记着呢!”
苏长语的笑声愈发大了,就连呜咽的北风似乎也在和着他的笑。
他蓦地回过头来,扬起手中账册,定定注视着任汝宣,一字一句道:“这是户部的账!银子入了宫里,又是另一本账!”
“往年税银收得多,那是因为层层贪过之后还要给宫里留一份儿;如今我这银子收得正正好,谁贪了就都没法给宫里交差了,任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我这要补的缺儿究竟是给陛下补,还是给户部补?给任大人补,还是给内阁补!”
任汝宣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头一个劲地抖个不停,他拾起几上茶盏,扬手重重朝地上摔了下去。
碎片四溅,几个还在屋内办事的官吏纷纷退了出去。
任汝宣怒目瞪着苏长语,眼眸里涨起一片怒红,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关里泄出的这几个字。
“苏长语!你是来当官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回大人,卑职正是因为当了官才不能视百姓于不顾。”
苏长语拱手,朝任汝宣行了个旧制的礼。
他把账册仔细收好揣入怀中,才道:“既然任大人和常尚书都不敢交这份账册,那卑职去交,若是内阁不收,那卑职便呈到司礼监去,司礼监不收,卑职便去陛下面前交!”
任汝宣揉着发昏的脑门,唇齿上下打着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长语拂袖,再次没入了风雪中。
福宁殿。
“岁岁,你瞧,今年的雪更大了。”梁与述指着殿门外,有雪落进来,在他眉间铺下一层薄霜。
熏炉里的红罗炭正好燃尽,青烟散去,眸中的景致便更清晰了。
宫女抱着一堆炭来换,岁岁摆了摆手,宫女又退下了。
岁岁:“倒是不逊色于平华二十四年那场雪。”
梁与述把玩着手上那支已落了漆色的箭羽,笑道:“尘事如雪,你越想扫清时,反易适得其反,徒扫出一地污了的雪水。”
他的指腹下移,落在箭羽正中隔的位置上,所对应的时辰恰好是正午。
“算算时辰,长语该来了。”
话音落下,谢恨远提着小步行来。
“禀主子,苏主事来了。”
朝廷要议事,岁岁不便旁听,正要起身欲行,梁与述却道:“别,坐着一起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