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183)
他这话语气有些严厉,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杨心问其实不是在看,主要是在嗅。邪修的身上大多有点魔气,他现在闻那味闻得很明白,可他听陈安道的声音竟是真有些生气,立马就撤了回来,乖巧地站在一旁。
“师兄你不高兴了。”杨心问伸着脖子笑,“可算不高兴了。”
陈安道还在寻思自己方才哪里来的无名火,闻言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娘在家里割脉那天,我在家里抱着她的尸体嚎了一天一夜。”杨心问像是觉得站着说话离得太远,又蹲下来,挨着陈安道说,“嚎的嗓子都哑了,就是不肯相信我娘真的没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陈安道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杨心问是想安慰他。
他胸口的淤塞愈重,脸上却无奈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我和母亲与你母子并不相同,你们相依为命,我却连我母亲的面都不曾见过,她又因为我受了天劫,这般惨淡浅薄的亲缘,不能与你的相提并论。”
“这样啊。”杨心问歪着脑袋,“可陈夫人说的话与我娘好像。”
陈安道问:“什么好像?”
“我娘怕我也跟父兄那般去应征打仗,整日耳提面命地叫我不要逞英雄,不要想着什么守疆报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杨心问说,“我想不明白。”
陈安道垂下头,肩上的发也滑落下来,荡在那人首之上。
他亦听到了岳华兰弥留之际的喃喃细语,却也听不明白。
若母亲对我无所求,他默默地想着,为何又要生我呢?
“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
杨心问忽然伸出手,按住了陈安道的颊侧,拇指扣在他颌下发力,扳过了他的脸来,其他四指和掌心却轻柔地覆在他面上,叫陈安道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他无礼。
“我好爱你,所以我也想你每日过得平平安安。”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闲不住地用小指去勾玩陈安道耳边的头发,“你不要去学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箓,我也不想再成什么宗师大能,你写两个字卖钱,我再干些碎活儿补贴家里,我们两个人就过这种顶好的窝囊日子就够了。”
陈安道手一颤,那可怜的人首落了下去。
滚了几下,和他的身体又凑到了一处。
第100章 缄口
“盼着你当栋梁人才的, 那她爱的约莫是这世道人间。”杨心问似是觉得自己什么顶有哲理的话,自鸣得意地凑上来,双眼含着星光般璀璨, “可我和陈夫人都盼着你一生庸碌,那爱的便是你。”
“我娘爱我,陈夫人也爱你, 哪有什么亲缘浅薄。”杨心问学着陈安道之前宽慰他的模样, 用额头相碰, 鼻尖相抵, “我和陈夫人一样爱你呀,师兄。”
原来离得这样近时,唇齿也是咫尺之间。
杨心问说话时, 甚至能隐约感到自己的气息撞了上去, 那湿热便在他们之间弥散了开来,好像能把对方那色浅又冰冷的唇瓣也暖起来。
可是那样太慢了。
杨心问没头没尾地想,若是含进去,是不是很快就会变热了?
他这么想了, 便没有犹疑地去做了。可就在他将要低头的瞬间,陈安道却与他错开, 像是害怕被杨心问看到眼里的泪一样, 埋首在他的肩窝里。
杨心问只穿了一件薄衫, 很快便感到肩窝里一片洇湿。
那自以为还能藏一藏的人静默片刻, 忽然恨声道:“你个混账东西!”
杨心问一愣。
陈安道不是没骂过他, 可骂什么都带着体面, 从不吐脏字, 从不人身攻击, 最是怒急, 便是拂袖而去,几日不与他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凶。
“我谅你年纪小不懂事,这次不与你一般计较。”那声音竟还带了些哽咽,“再有下次……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么样?
杨心问不明白陈安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莫名得想听到这句话的后续,于是伸手抱住了陈安道,偏头讨巧道:“再有下次,师兄要怎么样?”
可是陈安道再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想,周围还有好些人,眼下是要紧的时候,他不应该在这里万般矫情,甚至是蜷在他师弟的怀里哭。
好不要脸,好难堪。
可他还是那样靠着杨心问默默地垂泪,为着自己的命途坎坷,为着不曾见一面的母亲,为着那跨越十数年的母慈。
还为着稚子真挚无暇,却又称得他心中杂念越发龌龊的爱语。
本以为母亲必定是恨他的,无论是那九道天雷,还是没能完成的三相,她应该恨,他也活该被恨。
可她怎么还能爱我呢?陈安道泪眼朦胧间想着,杨心问这根本什么都不懂的破小孩儿,又怎么敢说他爱我呢?
或许是因为这孑然天地间,他举目已无亲,杨心问亦年少失怙,他只有杨心问,杨心问也只有他了。
数年之后,他填了骨血位,杨心问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他只是那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这两天快把自己十五年来的眼泪都哭干了,可眼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陈安道心绪渐平,慢慢直起来要坐正。
杨心问却不放开他,手还抚着他的背,一下轻拍,一下又摩挲,每一下都叫人摸不清他下一次要做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恨又可爱的人?
陈安道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捻袖擦了擦眼,按着杨心问的肩膀推了开来。
咫尺之间,他通红的眼看向杨心问。对方很是关切地紧盯着他,那眼好黑,黑得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的深渊,又像是澄澈干净、没有半分杂质的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