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199)
他红了眼眶,分明还记得要找夏时在哪里,可周遭的嚎哭声与那风沙卷在一起,吹进了他的心肺。陈安道就在他身边,一点点地面目全非下去,一寸寸地露出白骨观相来。
“我以万民告天。”
自愿或被迫而来的祭品身消,与那烟雾一处,萦绕在坛前跪拜的修士身上。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血肉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杨心问睁着眼,指尖骨发如散沙碎去,无处可依的“爹”“娘”如冤魂融进沙海,他消散的手捧不到陈安道的哪怕一点枯骨。
修士浑身血污,他自额间一点笔墨写成了浑身的召阵,蚀香馋食了他的衣物和发肤,他犹自高歌:“我等横剑济世,予以此身护佑万民。”
三相业已正坐坛前。观礼肃然,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吾辈血肉难填。”
“上求天道不见。”那修士叩首,“便下请深渊临世。”
天边群鸦掠过,落下点珠来。各路修士仰头观天,急切地接住那珠子,血阵之中无人能伸手,于是点珠落地,碎落时渐起一闪而过的狂草墨迹来。
“涧东求援”
活着本是难事,要死出个声响又何等艰难。
“败了。”杨心问自心底生出了荒凉,那荒凉很快便与他的心爱一同散去,“怎么败了……”
修士身上最后的血阵骤然暴起黑芒,周遭血雾翻涌,他整个人当场四分五裂,迅速溃散成散沙。
随即那风沙滔天起圈,如陆上龙卷旋空向上,周遭百里起转,唯有风眼之处静如止水。
杨心问的魂魄与这万人交融在一起,恐惧与雀跃相继,悍然无惧同贪生怕死悉数具在他的心口,那心坚如磐石,沉进了群魂的沼泽之中。
东阳府即败,西南府又生了大妖,两面夹击,上有九魔生死门的血盆大口久候多时,下又有南海水鬼吞蛟作祟。
他们没有退路了。
“不。”上官见微忽然抬头,“不行。”
闻贯河看向他,她本不愿来此,只是别无选择。世上有多少不怕死的人她不知道,似乎她周围就有很多,但她是怕的,眼下已是落下了泪来。
“你说什么不对!”她赤红着眼,生怕听到上官见微说一句“我害怕,我不干了。”
她再怕也在京城妖祸时提弓而往,这些年平妖镇魔她没躲过一次,只是这次不一样,她没救人,她欠着人命,周遭血雾浓郁,没人能视而不见,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到底能不能偿还得上。
无首猴已坐在他的位置上,并未开口,只是默默轻敲两指。
“我不是最好的人选。”上官见微豁然起身,“我不行,我是不行的!早说了骨血道研究有亏,还不能贸然行事,我不行,我不能当骨血!”
“你想逃!”闻贯河抬手一掼,足下重扫,扳肩推背将他生压下地,小几上的酒杯茶盏纷纷滚落在地,她将膝盖顶在他腰后,“你休想,阵已落名!我名*黄钟,他为太簇,你为姑冼,名入识海,你以为你能逃!”
上官见微如蛆虫般蠕动,闻言却是怔怔道:“不错,不错,阵已落名,没得变了。”
他忽而呜咽了起来:“坤卦对应钟,我怎能这么傻,世上哪有至炽又至寒,至盈又至亏之相的人,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还不等闻贯河问他错了什么,他又停下了呜咽,睁着眼,死命地挣动着被闻贯河锁在身后的手,险些脱出手腕来,接着抓笔草字,嘴里念念有词道:“应钟乃姑冼三分损,为四寸二分三分二……至阴坤卦落在阳月初冬……”
“你到底在干什么!”闻贯河快崩溃了,眼见要到他们分食他血肉的时候,对方却还没喝下汤药。
“快!快……快将这纸送出去!”上官见微挥笔力就,“给他们拿过去,然后要他们好好看——看清楚,究竟是从哪个方位——哪个部分开始撑不住的,五脏对五行,可以以此找出灵脉的位置!”
闻贯河摇头顿足:“你疯了,你真的疯了,灵脉乃元神所化之物,根本没有实体!”
“三相本就一体三生!”上官见微嘶吼道,“只要能揪出它的实体,只要能有实体……我们就还不算败!”
无首猴拿过了那张纸,随手折成了个纸人,吹出了旋风之中。
“什么败?”闻贯河抬手扇他一巴掌,“什么败……你是说我们成不了吗?”
上官见微被她打得偏头,直言道:“成不了。”
“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闻贯河转身要走,可上官见微一个虎扑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动。
“此乃天赐良机。”上官见微说,“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怎么找灵脉之所在?唯有深渊面前,三相融合,才有机会见到、有机会找到灵脉的实体——才可能在日后剔除了它——”
“人剔了灵脉哪里能活?”
“或许能找到办法……”
“可能、或许、机会——”闻贯河抬脚猛踹上官见微的面门,“你要我为着这些去吃人!你要我为了渺茫不定的事情去死!”
上官见微先是被扇了个耳光,唇角打出了血来,又被踢到鼻头,跟鼻涕样的血霎时糊满了他整张脸,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松手,跟个水鬼样的抱紧闻贯河的腿。
“你放手你放手!”闻贯河一边踢打上官见微,一边嚎啕大哭。周身的风沙似将他们囚于此处,天已裂变,深渊将至,她为了济世救民而鼓起的勇气早被一句“成不了”戳得千疮百孔,她认识一堆疯婆癫公,可她不是,她也不要是,“我不要这样死,凭什么我要这么窝囊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