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很小,等顾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抵达了一栋类似毡房的建筑前。
厚厚的皮毛掩盖圆筒形建筑,屋顶像圆锥一样倒扣下来,这是村子里罕见的传统建筑。
领路的是个面带刺青的中老年女人,用顾灯听不懂的话和朱迪一路交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朱迪和阿里表情看上去不太开心。
女人走到门口就离开了,朱迪掀开厚重的门帘,牵着阿里走了进去。顾灯看了章离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直到章离点头才进了建筑里。
第一感觉就是黑,直到他取下墨镜,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屋子很小,堆放着一些织物和兽类制品。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顾灯听见朱迪叫她妈妈。
朱迪母亲比想象中要显老,满脸沟壑,一头银发,看上去几乎接近八十。顾灯心中震惊,却不好发表评价,沉默地站到一旁。
朱迪又喊了一声妈妈,但还是没有回应,老人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只偶尔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朱迪。
阿里又喊外婆,抓着她的手说我回来了。老人嘴里吐出陌生的话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和顾灯想象中的重逢毫无关系,顾灯看向章离,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朱迪和阿里的喊声越发急促,昏暗的毡房内照进一片亮光,刚才刺面的女人进来,低头和朱迪说话。朱迪听完后满脸呆滞,突然落下泪来。
阿里也跟着哭了,匍匐在老人膝盖上泣不成声。刺面的女人默默抹眼泪,拍了拍朱迪肩膀走了出去。
顾灯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能从她们的动作和神态中感受到情绪。顾灯红着眼睛看向章离,后者抓住他右手,带他离开了那里。
他们一直走到离毡房很远的地方,直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灯面前是一大片洁白的雪原,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向海边。海面没有结冰,哗哗地冲刷着海岸——原来这就是北冰洋。
冷风吹散了他的泪意,顾灯眨了眨眼,抬头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刘海被风吹到脑后,露出微红的鼻尖和冷白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顾灯错觉,他觉得章离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但很快章离表情就恢复了平静,说:“老人不记得她们了。”
“怎么会?”顾灯虽然猜到结果不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朱迪不是说上周才和母亲通话了?”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也有少部分时间清醒,所以才在那时和女儿通话。”
顾灯垂下眼眸,突然有些难过。
后来他们和朱迪见面,事情和章离说的大差不差,原来老人早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只有偶尔清醒的时候才和女儿通电话。村子里网络不便,朱迪工作也忙,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阿里吵着要过来,我说不定……说不定就……”朱迪捂着脸,泣不成声。
章离拍了拍她肩膀,顾灯别过脸抹眼泪。
当晚,他们在村子里歇下。朱迪和阿里住在老人屋里,顾灯和章离住进了面部刺青的女人家里。从女人口中,顾灯得知了朱迪母亲的过去。
老人名叫卡莉(Carly),是她当年学英语后给自己取的,有自由的意思。卡莉青年时,正是阿拉斯加经历现代文化的冲击时期。
传统语言、习俗、宗教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节节败退,大部分原住民被同化,丢失了自己的文明与语言。只有极少数极端保守派,迁徙到了比这个村落还要闭塞的地方,固守一隅。
顾灯这才明白,这里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现代,几乎和外界村子没有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莉她们这辈人都被两种文化反复拉扯,破碎,自我怀疑,找不到价值。她一度离开阿拉斯加,成为了一个嬉皮士,四处流浪,用音乐、酒精麻痹自己。
再后来她有了朱迪,朱迪的诞生是个意外,让她原本就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但也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卡莉带着朱迪安定下来,工作、生活、学习,成为了大城市里的一对普通单亲母子。那时卡莉已经彻底融入城市,身上看不见半点儿少数民族的影子。直到朱迪成年,卡莉却突然选择回到村子里。
朱迪从小在外长大,文化和习惯早已彻底西化,自然不可能跟随母亲一起。她多番劝阻无果,只能保持通话联系。倒是阿里上学前都是在这里被卡莉带大,反而更能融入这里。
故事听完,顾灯久久不曾言语。他心情很复杂,但也无法做出恰当的评价。她们是独立的个体,却也被烙上了太多时代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