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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驯服危险怪物(135)

璧润愣愣地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即使他已亲手将此人毒杀,即使他曾垂着冰冷的眸子,看此人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告诉此人承担弑君罪名的会是他的太子——他最宠爱的儿子,以此逼他下诏将禁军军权给他,看记忆中如恶鬼如山岳般高大可怖的此人听闻此言,只能瘫在榻上无能愤怒,垂死挣扎,最终窝囊而怨毒地妥协——即使他已经如此这般地赢过了此人,即使他已感受到了那般的轻蔑与快意。

在将其毒杀的三年之后,他仍日日梦魇,日日梦魇,日日梦魇。

那是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之中的恐惧,自他稚童时起,将他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每一片筋骨,都侵蚀殆尽。

而此时此刻,他重回到了他稚童时的那一刻。

重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此人的那个时刻。

璧润在发抖。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他幼小而稚嫩的身躯被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下,他甚至无法挣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绝不应由幼童所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直到那人尽兴离开,璧润混沌的大脑才渐渐清明。

他艰难地运转着生锈的大脑,渐渐回忆起,自己已被阿翎一刀穿过了心脏。

在死之前,他分明想着,为她所杀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可见她的眸子坚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利刃插入他的胸口,他还是疼。见她动手的疼,与躯体承受的疼还不一样。见她动手,那种疼,从胸口起,冲向大脑,刺入灵魂,疼得魂魄都在发抖。

那样的痛苦,不可能是假的。阿翎已亲手杀了他,他确是已经死了。

所以……璧润想,莫非,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

他已死了,去往了地狱,地狱给予他的惩罚,就是让他回到最不愿回到的那一刻,重新品尝过往的折磨。

想到这儿,他心中竟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想叫他受尽折磨,却甚至不知道他最疼的是哪一刻。

初次经受李绍折磨的痛苦,他固然刻骨铭心。可阿翎杀他的苦,兄长死去的苦,哪一个不比现在来的痛呢?

如今兄长尚未故去,他甚至还可借此刻,再看一眼兄长。

侍人鱼贯而入,动作迅速地为他清理沾血的身体。他小小的身体痛得颤抖,脑袋却不住左摇右转,试图寻找兄长的踪迹。

兄长不在此处。

很奇怪,他明明记得,每一次遭受折磨,兄长都会保护他。

尽管兄长也不过是侍奴,并不能真正护住他,但他会帮他的。他会试图阻拦,会替他求情,会挡住他,会安抚他,会陪着他,会让他恐惧的心拥有一个支点,再痛苦也存着一丝慰藉。

可是现在,兄长不在。

而也就是此时,一个为他清理的侍人低声开口:“这小孩也是可怜……弄成这个样子。”

“行了。”另一人阻拦他,“这是你能妄议的吗?”

“我自是不会妄议天家。”那人有些不服,道,“我说的是另一个侍奴,那个赐名珠润的,这小子的哥哥。”

那人说:“他哥再怕,好歹也有十七了,竟把自己才十岁的弟弟推出来替自己受苦。这么小的孩子……”

说话的工夫,他倒起了些同情,手下的动作都轻了几分。

璧润却已感受不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点什么,但很快,他就逃似的否定了那一丝不协调。

他想,这些下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妄议主家,还错出这般谣传来。那人的治下手段,不过如此。

他被迅速地清理干净,匆匆带离了这华贵的寝室,回到了记忆深处的住处。

他还当十八层地狱不会叫他如愿见到兄长,但才一进门,就见兄长正呆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见他回来,珠润呆滞的目光渐渐回来,闪烁了一下。他看着璧润,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那是十余年未能相见的兄长。

璧润疼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去了兄长的身边,眸子显出亮光:“哥哥……”

珠润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滴滴滑落了下来。

他一把抱住了璧润,浑身都在发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平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也许是因为十岁的身体已然拥有了二十七岁的灵魂,不再脆弱得像片易碎的琉璃,璧润抓着兄长的衣襟,眨了眨眼,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回忆起了那个答案。

是啊……是这样的。

兄长好像……并没怎么保护过他。

因为兄长也很怕,兄长真的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