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解脱(85)
人大体都是这样,在亲密深爱的人面前,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小事,如同滔滔江河,无时无刻不在流淌、浇灌,最终汇在一起,共同奔赴大海,而那些掀风搅浪的风暴眼,都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画了领地、布了结界,只为不把对方牵连进来。移山填海无非就是一命换一命罢了,而他们,都可以为对方做到。
也许不说,就还能假装风暴并未逼近,至少,还能为她争取时间。
冯良一直都很确信,赵红英是不会说出任何对他不利的话的。在今天之前,他没有半点错处,温和礼貌、孝顺恭敬,他像对自己的母亲一般对待赵红英。不,是比对他母亲还要好,毕竟他早已经记不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那短暂懵懂的亲子时光似乎在胚胎时就终止了。他有时候恍惚会看到鼓囊囊滑溜溜的孕妇肚皮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可却没有皱成一张皮,仍然那么光滑、白净,他伸手想去摸,可肚皮一扭一扭的,瞬间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凭空出现的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他曾经以为生命的开始都是这样的,转世的孤魂必将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鞭笞方得超度,可他遇到了周依雪,又遇到了赵红英,他才知道原来那张肚皮也可以是疤痕累累的,原来温柔的经文和爱抚也能抹去上一世的业障。
他觉得无比幸运能爱上周依雪,和她一起拥有这样一个母亲。他甚至在某些时刻,无比期望能解决掉周建民,让这两个女人彻底解脱,可他不能,他太了解周依雪了,她聪明、敏感而且极度自重,她像是执着拂尘的铁面判官,道和法在她的身上结成枷锁,可也吊住了她的一口气。他知道,若是周建民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那口气就彻底散了,他就再也没法留住她。所以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虽然比他预想得迟,还命运般地出现了「顾斌」这个变数,不过没关系,他不怕顾斌,十四年前他赢了他,现在他依然可以赢。他本来已经成功了,只要再解决掉王辉,所有的事情都能回到正轨。
他眺望着近在眼前的云峰山,看着落日迸发出最后一瞬的金光,身后的木屋像个腐朽的棺材埋在墨青色的群山间,似有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那是属于王辉的最后一丝生命力,即将和这日头一样沉入黑暗的深渊,可偏偏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赵红英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周围还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冯良很少接到赵红英的电话,如果有什么急事,一般都是由小雪代为转达,除非是非常要紧的事且小雪并不与她在一处,可这个时间,小雪已经下班了。冯良滑开手机,赵红英的声音传过来,但让他意外的是,赵红英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他还记不记得小雪高中时用的那支 MP4。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飘着桂花香的午后,隔了这么多年还总是萦绕在他心头,像是贾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青春美好、旖旎芬芳,那个曾躺在他手心的蓝色小盒子,曾承载过他最干净的灵魂,可后来它染了血、生了魔,落在那污泞之中寻不到踪影,他一寸寸地去找,魔气入了他的脑、他的心,唤醒了他真正的灵魂。他最终没有找到它,只以为是自己变成了它,可如今它重见天日,带着诅咒和轮回的业障,竟然出现在了金秀梅的家里。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十四年前的那场风暴,没有被时间的黑洞瓦解,反而积蓄了黑暗的力量,跨越千里之外,重新呼啸而来。
王辉还不能死,至少在 MP4 拿回来之前,他不能死。
冯良这样想着,没有扔掉王辉的手机卡,而是将手机故意抛在了木屋旁的灌木丛里,他知道小雪一定打电话找了顾斌,而顾斌一定很快就能通过手机信号定位到这里。太阳已经沉下山去,风猎猎吹着,像是救护车的声音。也罢,就让王辉再活几天,砧板上的鱼,就算再蹦跶也逃不开既定的命运,他可不想因为王辉的死让顾斌寻到由头先一步找到金秀梅那里去,如果顾斌先拿到 MP4,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西郊客运站外,热腾腾的叫卖吵嚷声,冯良的车里却像结着一层冰,赵红英坐在后座上,橙黄的路灯映进车窗,照不亮她的脸。
“小雪他爸的事你都知道了?”赵红英的嗓音有些发哑,像是失声多年的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冯良看着后视镜里垂着眼眸的赵红英,突然萌生出同情的感觉,这个可怜的母亲,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他、被小雪、被周建民,甚至被这个世界欺骗着、委屈着,像一团永远不会发酵的面团,任由别人拿捏形状,却从没有气从里面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