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解脱(86)

冯良没有直接回答，算是默认，接着问道：“阿姨，你确定看到的是小雪当年的那支 MP4 吗？”

“不会错，背面刻着 1837，是小雪自己刻的。”

“1837，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他十四年前就想问了。

他清晰地记得，在小雪借给他 MP4 的第三天，何国华就发现了这个陌生的物件。那天何国华喝得醉醺醺，打着恶臭的酒嗝，一脚踹开了小屋的门。他本来是想把 MP4 收起来的，每次何国华喝醉酒后都会来他这里撒酒疯，他可不想周依雪的东西被污染，可他到底晚了一步，何国华劈手夺了过去，大声咒骂着小兔崽子手脚不干净，竟然学会偷别人东西了！他跳起来去抢，在何国华的胳膊上挠出了一道血印子，像一只发了狂的小兽，可他忘了他的獠牙并未长成，他的反抗只会更加激怒何国华。一只肥厚的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接着是蛮横的一脚踹向他的胸口，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飞快地爬起来，再次扑过去，还是差了一秒，也许还不到一秒，那支 MP4 像个易拉罐一样在沾满了泥垢的脏皮鞋下变了形，破碎的屏幕凹进去了一大块，像个轻飘飘的纸壳。

那天晚上，他来到了周依雪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宿，直到天边撑开青灰色的一道缝，他都没有想好要怎么跟周依雪「交待」。他怕周依雪会生气，怕周依雪失望，更怕周依雪原谅他。他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着、懊悔着，也许他不应该反抗的，只要他默默扛下那些拳头，就都可以安然无恙。又或许，他应该更冷酷些，忘掉奶奶的遗言，忘掉他是谁的儿子，用这具年轻的躯体狠狠地撞过去，把身体里的热血化成坚硬的拳头，会不会就护住它了？

后来，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周依雪说的，只记得那天的晨曦里，周依雪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不用担心，她会帮他说清楚，他不是贼，至于坏掉的 MP4——

坏就坏了吧，学英语也可以听磁带嘛，以后你挣钱了送我个更好的！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周依雪说的「帮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在那一刻很开心，周依雪没有生气、没有失望，也没有因为可怜而原谅他，他还有「以后」可以弥补、可以挽救，可以送她更好的！红彤彤金灿灿的霞光里，都是对未来的希冀和向往，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想过那天晚上周依雪会突然和顾斌一起来何国华的家里找他。

何国华又喝酒了，就这么被找上门的周依雪和顾斌撞见，他高高扬起的皮带即将落下的刹那，顾斌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扽住，少年的头脑总是不能控制冲动，青春的义气也无法衡量利弊，平时文文弱弱的周依雪突然挑起了眉毛，大声斥责何国华不配为人师表，不分青红皂白就施加暴力，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什么对亲生儿子这么狠心！字字句句，皆触了何国华的逆鳞。酒坛子样的脑袋泛着油光，冲着周依雪摇晃着扑过去，争执、惊叫，曾经传授知识的桌椅被掀翻在地，粉笔灰扬了满屋，在灯光下泛着血红。

「咚！」

拳头砸向骨骼的声音，一个身躯向后倒去。

第四章 殊途【15】道歉

老徐拢了拢身上的夹克外套，还没进十月，宁西白日里的最高温度已降到了十二度。在平城还被炙热的空气烘烤着时，宁西已经奏响了秋歌。这座偏远的西北小城，四季虽比平城分明得多，可季节间的长短却差别极大，秋风踮着脚一路奔跑，倏忽间就薅掉了树上那些掉以轻心的叶子，剩下那些即便有所准备，也还是在寒流的扫荡下变成皱巴巴的青黄。

宁西的秋，总是能很快地适应冬，变化和重复此消彼长，在原地转着圈。

一辆银白色的捷达停了下来，车窗摇下，三十二岁的杨倩文坐在驾驶座上，冲老徐招了招手。

“徐警官，这里。”

车子发动，杨倩文调转方向，向着何国华曾经住过的「星月湾」小区驶去。

如今的杨倩文，在宁西二小做了一名语文老师，剪着利落的短发，鼻子上架着一副眼睛，说话温和客气，待人礼貌周到，已经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咋咋唬唬的少女了。

“徐警官，你怎么有我的联系方式的？”杨倩文握着方向盘，微微侧目问道。

“顾斌给的。”

“他？”杨倩文有些惊讶，随即更多的是兴奋，“我还以为他早把我电话删了呢，他还真当警察啦？他怎么没自己过来？”

老徐也来了点兴致，问：“顾斌上学的时候就想当警察？他不是学习成绩很好么？”在老徐那个年代，愿意去上警校受苦遭累的，大部分都是念不动书的皮猴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