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288)
他言犹未尽,眼前便闪出个窈窕身影,明艳的石榴裙随着紧促的步伐摆动,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成之染花骨朵般抛入沧海堂,气息丝毫未乱,抿唇向孟元礼行礼。
孟元礼许久未见她女子装扮,似是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时常忘记,你原是与如燕一般年纪。”
而孟如燕早已嫁为人妇,成之染还在军中摸爬滚打。
成之染问道:“二娘如今可还好?”
“好,好得很,”孟元礼目光柔和了许多,思索道,“年初她还说,要我张罗着为你做媒。”
成之染笑了笑,道:“谢过孟公好意,只是匈奴未灭,无以为家。”
“是啊,匈奴未灭……”孟元礼长叹一声,“汉家却要亡国了!”
成肃闻言,神色微动,却不言语。
孟元礼起身拂衣,向他长揖道:“大魏不能倾覆于此,请成公奉送乘舆渡江!”
这些话他说了无数次,望着成肃仿佛凝固的背影,心也渐渐冷下来。
他素来知道成肃固执,当初倡言伐齐,满朝皆持异议,可成肃力排众议,愣是将大军开到广固。那时他站在成肃一边,自是赞同他勇毅果决,如今二人分庭抗礼,他只恨对方冥顽不灵。
可是,若成肃不松口,谁敢离开金陵?
见成肃半晌不吭声,成之染对孟元礼道:“第下与我父共创大业,忠肝义胆实所共鉴。可如今朝中府中人情危骇,个个如惊弓之鸟,正是仰赖天子不动如山,才不至于作鸟兽散。天子一旦迁动,这一盘散沙便土崩瓦解,又岂能共济江北!纵使侥幸渡江,不过丧家之犬穷途末路罢了。”
成肃闻言亦轻叹一声,回身扶孟元礼入座,目光也变得深远:“孟公,当初你我京门举义,百余人便敢攻拔军府,二千人便能收复京都。而今精甲万余人,如何竟不肯与妖贼一战?此战若胜,则万事无忧。倘若兵败,我自当血溅御前,不负平生报国之志,岂能不战而退、忍辱偷生!”
“成公!”孟元礼悲愤不已,眼眶已泛红,“成公何至于此?”
成肃一挥袍袖,决然道:“我意已决,孟公不必再言!”
这番话掷地有声,孟元礼瘫坐一旁,眸中隐忍有光,脸上神色莫辨。良久,他看看成肃,又看看成之染,颤颤一笑:“你父女俱贪,拿天下人的命作赌注,亡国破家时,勿谓言之不预。”
徐崇朝一惊,见成肃面色铁青,忙劝道:“孟公——”
孟元礼抬手止住他,站起身来,嘴唇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成大郎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后悔当初赞同你北伐,以至于妖贼乘虚而入,江郎李公命丧敌手。我不忍坐视金陵沦陷,做妖贼刀下之鬼。还请阁下赐我一死,全我个体面!”
成肃缓缓转过头,眸中积聚的怒火大盛:“你好歹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迟!”
孟元礼凄然一笑,也不搭言,扭头便拂袖而去。
成肃紧盯着他的背影,盛怒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哀,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至淡漠中透露着冰凉。堂中死一般沉寂,侍从目睹这一切,识趣地屏息不语。
天色阴沉着,朦胧日光隐在灰蒙蒙的云层中,使堂中愈加昏暗。绛紫官袍失掉了往日光泽,显得凝重而逼仄。
“我做错了吗?”
成肃伫立良久,兀地说道。他依然冷漠而严厉,可不知怎的,成之染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沉重的哀伤。
孟元礼有句话说得没错,固守金陵,确是以天下生民为赌注。
她缄默无言。
“义父与孟公自是不同,是非对错,又有谁说得清楚?”徐崇朝默然良久,上前道,“张灵佑是义父手下败将,正因不敢与义父争锋,这才趁大军北讨之机作乱。他得知大军凯旋,心中必有所忌惮。若义父不战而退,则声威俱损,势同匹夫,纵然一时保全身家性命,可日后上至公卿下至士卒,还有谁肯听义父号令?”
成肃半晌不吭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数息之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水蒸腾着暑气,一阵又一阵打在树梢头,窗棂上,石阶前,耳畔仿佛只余下雨点砸落的声音。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庭中雾茫茫一片,汇聚了千万条细流,整个天地都喧哗不安。
直到入夜后,雨声才渐次停歇。成之染梦中醒来,在榻上拥着锦被,丝丝袅袅的凉气令人浑身冰冷。
清寂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遥远天际的压抑哭声。
平明时分,绣衣使者打马入宫门,百官衙署,诸城卫戍,似乎被昨日雨水浇透,隐约有凄清的气息流淌不绝。东府往来佐吏行色匆匆,一派人人自危之状,到处笼罩着不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