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605)
他所指之处,高大的封土巍峨耸立,于千秋风露中凄惶哀损。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1)
滚滚邙山,不知埋葬了多少王公贵族,太平岁月里拔地而起的高高封土,终究在百年兵乱中化为狼藉,帝王将相的哀荣富贵,统统被摸金校尉盗掘一空,至于寄予长生厚望的累累尸骨,也一并沦为狐鼠狼獾的玩物。
众人跋涉向前,成之染拨开枯败丛生的荆棘,断碑残碣上的文字业已模糊不清,然而那高大的础石和厚重的碑体,依稀让人窥见墓主往日的箫鼓繁华。
眼前这座高大的土丘,俨然是某位显赫人物的坟墓,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向丘顶,众人爬上去,丘顶竟然修了座小庙。庙宇的牌匾陈旧不堪,“狐仙庙”三个大字却是新近描画的,殿中供奉的,也是个面容古怪,不知名的所谓狐仙。
成之染顿觉荒谬。
小庙旁栽了几个枣树,鲜红的枣子落了一地。她摘了几颗一尝,味道倒是酸甜可口。若不是近来兴兵,城中百姓定然时常到这小庙拜谒,这枣子,说不定早就被百姓摘光。
然而正赶上这番世道,来到狐仙庙的竟成了他们。
随行将佐还围在树下打枣,成之染已沿着封土背后的石阶往下走。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问道:“你们可听到兵戈之声?”
跟在她身旁的徐望朝纳闷:“怎会有兵戈之声?”
他朝着成之染走了几步,眸中突然闪现出光亮:“当真有,你们听——”
随着他战靴凿凿踏在石阶上,这一条坡道之间倏忽回荡起萧瑟争鸣的声响,如同金戈铁马,隐隐动地而来。
众人纷纷在挤到坡道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无数道铮铮异响交错其间,恍然让人如同身处于古战场,在胡马北风聒碎的依稀光影中匆匆一瞥。
“想来这陵寝中安葬的,定是位马革裹尸的功臣战将。”成之染一叹,又移步到那座倾颓的石碑前,以草茎为香烛,躬身拜了三拜。
徐望朝亦步亦趋,随她一道拜祭。
成之染不由得看他,道:“二郎何意?”
徐望朝微微红了脸,道:“将来我也想要这么大的封土。”
成之染一笑:“你这才几岁,说这些还早着呢。”
然而她话虽如此,抬眸望着小丘上随风簌簌的枣树,心中已无尽惘然:“落尽陵上枣,哀哀催人老。”
桓不识笑道:“节下可别说这话,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脸往哪搁?”
成之染摇了摇头,听闻诸将佐闲言笑语,只是静静地骑着马,山川风物自眼前悠悠晃过,她已登上城北的高冈。
从此地向南俯瞰,洛阳城尽收眼底。旧都的萧条里坊宛若棋盘,齐整的街巷遍植槐树,只是如今这时节业已枯败,平林漠漠,点缀着红墙灰瓦的市井人家。
众人纵马回城,从城北金墉城下呼啸而过,又经过城西承明门、阊阖门、西阳门,在西明门外止步。西明门外有高台平乐观,前朝末年的昏君喜欢在此间阅兵耀武取乐,巍巍高台历经百年风雨,早已不见了旧时台榭,唯有瓦砾残柱间荒草连天,与旷野绵延不尽。
众人在台上远眺,望见城西一大片蜿蜒军垒。
成之染眺望良久,问道:“那是何处?”
裴子初道:“胡人唤作破虏垒。”
成之染疑惑:“为何是胡人?”
“那军垒有些年头了,小时候听我祖父说,当年南下的胡人逐鹿中原,曾经在那里打过一场倾国之战。两下里二十万大军混战,战线绵延十余里。经此一战,得胜的那一支胡虏也乘势一统北地。”
成之染思忖,这大概是北周贺楼氏之前的霸主。
裴子初颔首:“是颜士稚那时候的事。”
桓不识道:“此间征战不休,若非雄才霸主英略,实难一统。”
成之染侧首:“不试试,怎会知不能?”
众人迤逦打马南行,沈星桥与她并驾,道:“节下虽有远虑,可胡虏势众,调兵遣将动辄数以万计。王师固然强干,到底落了下风。迁延之间,不能长久。”
“将军所言甚是。单凭江南人马,纵使能打下关中,也难以安稳立足。我乃仁义之师,招降纳叛,怀柔远人,方可自立。”
“节下光明磊落,可人心难测,终是祸端。”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将军,此话怎讲?”
“那位颍川荀氏的坞主,听闻我军将西上,似乎并不想离开洛阳。”沈星桥微微放轻了声音,目光望着眼前的平直官道,面容似有些冷峻。
荀敬德?
成之染眸光微动,未置可否。
沈星桥亦不多言,一行人来到城南,从正南的宣阳门入城。宣阳门向北,与宫城南门遥遥相对。这条宏阔的城中主路名为铜驼街,两侧安放了各种铜铸兽像,朝廷官署林立于街旁,只因在战乱中废弃多年,大都已倾颓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