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606)
洛阳的遗老遗少许多年不见王师,一早簇拥到道旁张望。一行人披坚执锐,百姓初时还有些惶遽,好奇打量的目光又夹杂着酸涩欣悦。待看清为首年轻将领的容颜,那目光旋即被震惊充斥。
众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每每被成群结队的百姓拦下,哀戚陈诉,群情浩荡。成之染打马欲行,近前忽而传来响亮的童声:“将军不要走!”
成之染望去,只见稚童骑在祖父肩上,朝她高喊道:“将军不要再走了!若将军走了,胡人又要回来了!”
成之染心中一窒,唇角牵起浅淡的涟漪:“大魏的将士既然来了,便不会离开。小郎君,你放心。”
那稚童被她闪灼的目光攫住心神,祖父教他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将军,不曾见祖父早已热泪盈眶。
成之染许多年以后回想,她少时许下许多诺言,飘摇尘世中早已灰飞烟灭,好在这一次,她并未食言。
第288章 经略
洛阳宫城正殿名为太极殿,巍峨殿阙是前朝所修,殿前铜钟是前朝所铸,阶下芸香是前朝所种。骄纵跋扈的河南王旧日里安然享用这一切,北伐诸军却不能造次。
成之染到便殿解甲,等候多时的军吏陆续呈报军情。
此番宇文纵献城投降,降将降卒连同被缉捕的胡人多达数千,统统关押在城中。洛阳城储粮本就不丰裕,虽然成之染传令四方郡县转输粮草,旬日之间也颇有些吃紧,养着这几千张吃饭的嘴,属实不是个长久的主意。
桓不识劝道:“这些个胡虏,往日在城中作威作福,祸害百姓,我军岂有好生供养的道理?不如通通杀干净,在城西建座骷髅台,好让人见识我军的威风!”
成之染微微蹙眉。
桓不识看出她心有不忍,扼腕道:“节下心肠也太软!似胡虏这般凶恶劣种,凌虐我士民百姓之时,何尝有慈悲心肠?当年我随彭城忠武公在江陵抗敌,关中来的土难氏,军中以枪挑婴儿为戏,不知残害了多少婴孩,造下了多少杀孽!如今倘若彭城忠武公尚在,绝不会姑息留情!”
他音声振振,言辞间甚是愤慨。见成之染无动于衷,他目光在诸将佐之间一扫,一眼望见岑汝生,高声道:“岑主簿!当年海寇勾结关中袭扰荆州,你也在,你倒是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岑汝生家在襄阳,毗邻边郡,更不堪胡人之扰。他思及英年早逝的成誉,当年江陵抗敌的情形更历历在目,心中亦不平,于是拱手对成之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桓将军所言极是,望节下杀伐果断,以免夜长梦多。”
成之染打量着他们,轻轻一叹,道:“王师吊民伐罪,不可滥开杀戒,更何况宇文纵献城投降,两国交兵,岂有杀降的道理?城中关押的这许多人,不只有军中将士,还有他们的妻儿老小,虽是胡人,将心比心,如何能下此狠手?”
众人都不语,荀敬德觑着她神色,小心道:“节下宅心仁厚,可如今征伐乱世,不可以常理揣度。有节下镇守此地,城中胡虏自然没胆量造次,可节下志在西进,一旦离开洛阳,免不得人心浮动,生出祸端来。此事还望节下三思后行。”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不丁想起沈星桥的话,这位荀坞主所思所想,果然有几分意思。她看向沈星桥,对方此时却缄默不语,仿佛无心为这些胡虏争辩。
反倒是一旁元破寒,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元郎君。”成之染喊了他一声,元破寒起初失神,冷不丁回过神来,禁不住生出一丝赧然。
他微微低下眼眸,道:“一时失敬,节下莫怪罪。我只是想起了当年广固城的事。”
当初随同成肃北伐独孤氏之人,诸将佐之中屈指可数。沈星桥也是其中之一,他侧首看着元破寒,却依旧闭口不言。
广固城久攻不下,一夕城破,斩王公以下三千人,家口万余人抄没为奴,旧城夷灭,另筑新城。
诸将佐纵然未能亲眼看到,彼时战事之惨烈,也多所耳闻。元破寒此时提起此事,令众人纷纷瞩目。
然而他只是垂眸良久,忽而仰头望着成之染,道:“若他日攻破关中,也要如此吗?”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
数年间风云如同朝夕流逝,广固城中的泥泞血水被铁蹄溅起,仿佛老鸦般惊叫着飞走,纷乱的落羽照亮了眼前之人的面容。她望着对方闪动的眸光,忽然觉得自己有时像极了成肃的模样。
但她与她父亲,终究是不同的。
好在桓不识诸人被元破寒这话问倒,正不知如何回答,也无暇窥见她眼底和心里的细微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