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647)
成肃已了无心思再与钟长统闲谈,沧桑但矍铄的目光追寻着长安的方向。
百尺旌竿随秋风漫卷,叠叠黑云迤逦出现在视野之中。黄尘古道被赫赫秋阳浸染成金色,诸军玄甲泛起一道道宏阔的涟漪,号令齐整地左右分开,如同大水横流中被巨舰犁开的波浪,霎时间攫住他的心神。
精甲曜日的将军缓缓策马而出,胯#下通体雪白的骏马一声嘶鸣,回荡在浩荡西风中。
成肃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他认出了这匹白马。这是当年北伐独孤灼缴获的良骥,谁曾想斗转星移,竟踏上长安的土地。
良骥的主人率领诸将佐纵马而来,在成肃马前翻身跳下,伸手摘下了兜鍪,朗声道:“太尉,幸不辱命!”
众人以军礼参拜,成肃垂眸打量了一番,忽而仰天一笑,道:“都起来。”
成之染依言起身,却见成肃也已下了马,这一路风霜,比洛阳重逢时更显沧桑。
眼前人花信之年,风华正茂,坎坷行军的磋磨,未曾在她脸上表露分毫。宇文氏朝廷已如同落日倾颓,而他的女儿,却适逢瑞日初升,终将光华万丈。
成肃伸手按上成之染的肩膀,掌心传来铁甲寒凉,面前人含笑如春风。他叹道:“终是吾女,成吾霸业。”
“太尉这是哪里话?”成之染笑道,“国势安堵,太尉盛德,将帅合心,诸军奋勇,方能有今日霸业,岂是我一人之功?”
成肃笑了笑,指着她对钟长统道:“你看看,倒也不愧是镇国大将军。”
钟长统笑道:“虎父无犬女,太尉早该知道的。”
他几人交谈之间,成襄远牵着马上前,尚未跟成之染说上话,却被成肃唤了声:“三郎,你阿姊这番本领,好生学着些。”
成襄远连声答应。
众人在灞上稍事休整,这才浩浩荡荡开到长安城。
长安街头业已恢复了往日生机,百姓听闻魏太尉亲临,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霸城门内原是前朝长乐宫所在,当年檐牙高啄的巍峨殿阙已化作丘墟,宫墙颓圮,荒草丛生,掩映着城内民户,几缕炊烟。
成肃来不及感慨今昔,与成之染一道来到未央宫。未央宫历经贺楼氏和宇文氏修缮,俨然还像是宫城的模样。
未央宫前殿楼阁如旧,成之染派兵把守,并未擅用。为迎接大军到来,昨日才里里外外洒扫一番,殿门缓缓开启,往日的金碧辉煌重现于众人眼前。
第309章 今昔
日影西沉,华灯初上。浓重如墨的天幕依稀亮起星子,如同一只只晦暗不明的眼睛,未央宫灯火辉煌,在这一道道注视下显得惚恍而漫荡。
北伐诸将佐齐聚殿中开宴庆功,杯觥交错,谈笑风生。被俘的宇文氏宫廷乐团,也为远道而来的新主奏响了雅乐之声。
然而这一片欢庆之中,却也不乏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成之染与成肃同坐上首,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名将佐的面容,在座的他们立下了荡平胡虏的大功,风光凯旋后大可以封妻荫子,永世扬名。
可这一路而来的诸多血战,更有数以千计的兵士战死沙场,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金陵城,一家老小所能得见的,也唯有僵冷腐败的尸体。
耳畔传来雄奇瑰丽的宛转乐声,与她过往在金陵所听的大不相同。长安久经丧乱,在胡人手中几度易主,所谓的宫廷雅乐,杂揉了胡人的乐舞声息,早已改易了国朝旧调。
曲调虽别致动人,却终究不是中原雅乐正声。华夷一统,四海升平,正是诸军抛家弃子万里远行的使命所在。
纵然有一天马革裹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酒过三巡,诸将佐奉觞拜颂已毕,成之染缓缓站起,从案上提起银壶,为自己满斟一杯。
霎时间,殿内你来我往的喧嚣逐渐平息,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成肃也不由得注目,眸中带着两三分探究之意。
“诸位将军,今日我等共聚于此,为的是庆贺我朝举兵击灭宇文胡虏,时隔百年又光复长安。这百年以来无人能及的战果,更是我军至高无上的荣耀。”成之染的嗓音似乎因微醺而高亢,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每一个角落,低回的乐声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她举起了酒盏,接着道:“可此行山河万里,远道而来几多艰辛,若不是诸军将士沙场死战,如何能有今日?这第一杯酒,敬一路而来战死沙场的同袍弟兄,在天之灵,无所愧怍。”
说罢,她一饮而尽,旋即又满斟一杯。
成肃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宇文氏虽已覆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关陇辽阔,夷夏杂处,将秦川之地尽数收回,也并非易事。第二杯,敬如今奔袭在外的荆雍梁益四州将士,惟愿张梁州、裴太守和元氏诸郎君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