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04)
那些百姓都手无寸铁,被胡骑逼迫向前,甫一靠近便中箭倒地。
成襄远顿生不忍,一把将叱卢密拉住:“叱卢将军,手下留情!”
叱卢密斥道:“如今岂是手下留情的时候!”
矢下如雨,控弦声急,悲风凄凄。弓弦仿佛要磨出火花,箭簇横七竖八地扎在雪地里,如同荒原上蔓生的荆棘,长在绵延不尽的血泊之中。
敌兵以百姓为肉盾,蚕食般逼近城墙,一拨又一拨,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蚁附攀援。守城的将士羽箭劲急,射落了攀上城头的敌兵,如此几番,箭囊见了底,于是手持长刀短剑,不知疲倦地将敌兵击退。
诸军终日鏖战,都已筋疲力尽,敌兵却好似无穷无尽,永远杀不完,仍旧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冲击着城头。
徐望朝惯用的长刀已经卷刃,他奋力将眼前的敌兵砍下城头,近旁已有人乘势翻过墙垛。
浓烈的血腥刺激着他的一呼一吸,刀光剑影在冥微暮色里飘忽不定,他的手臂酸痛难忍,几近麻木地重复着劈砍腾跃的动作,脑海中有如混沌。
他投军的年岁不多,却南征北战,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绝望。
敌兵十倍于南军,他们很难有取胜的希望,大概是活不成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徐望朝挥刀斩杀面前的敌兵,喷涌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如同一颗颗滚落的泪滴。
城头忽而烧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恣肆席卷。徐望朝呛了口烟气,望不见成襄远身影,一边与敌兵厮杀,一边急急在城头寻找。
冲天烟焰中,裴善渊见敌兵袭来,赶忙将成襄远拽下城头。
成襄远不肯离开,惊怒道:“裴太守!”
“郎君!”裴善渊喝道,“城门守不住了,快回未央宫!”
成襄远还想与他争执,耳畔猛然间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此时轰然大开,敌骑如火山喷薄之势冲入城中,口中发出凄厉刺耳的爆鸣。
成襄远放眼望去,城头城下,城中城外,到处是一派兵荒马乱。
“快走!”裴善渊将成襄远扔给部将,成襄远被拽到马上,挣脱不得,骏马嘶鸣,向着斜阳余晖中依旧静谧的未央宫疾驰而去。
裴善渊收回了目光,四周烧灼的烟气让他猛咳了几声。他翻身上马,横槊在手,高大的身影被斜晖和火光拉得极长,残碎地交织在一片刀光剑影中。
只一瞬间的死寂,混杂着莫名言语的咆哮此起彼伏,化作可怕的声浪席卷而来。裴善渊率部众结队迎敌,与敌兵短兵相接,每一次挥砍和冲撞,都迸发出浓重的血腥,将暮色染成一片猩红。
凛冬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裴善渊不知疲倦地纵马冲杀,胸膛中仿佛燃起一把火,要将他整个人烧得灰飞烟灭。
到处都是狰狞怪叫的敌兵,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并不敢想象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可能,或许与这座长安城一道沦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手下部众都杀红了眼,藤蔓般脚下深深扎根,抵死也不肯后退一步,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里坊,到处是你来我往殊死肉搏的角逐。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拉锯战,如同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仍旧站立的鲜活血肉吞噬殆尽。
火光照亮了凄厉的长夜,裴善渊脸上糊满了粘嗒嗒的血污,他再一次将直冲过来的敌骑砍落马下,双臂酸痛得难以举起,手中本就沉重的长槊,此刻更有若千钧。
他与诸军将士一样,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如今还能身披重甲坐在马背上,全凭绝望中一口气硬撑。
狂风卷起道旁堆积的残雪和落叶,高大的杨槐光秃秃地摇摆不定。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1)
他从未见过长安最富丽时节的景象,只能从歌谣中拼凑出当年的盛况。可如今尚未开化的胡人杀入城中,这里终将成为狐兔狼獾的归宿,待到来年春风吹拂的时候,泥泞污浊的残雪渗入脚下的青砖,杂草从高低不平的砖缝中长出,他的头颅或许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道旁树枝上,乌黑腐败,被鸟雀啄食。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魏军虽杀敌过当,终究敌不过众寡悬殊。大大小小的街巷满地尸骸,敌骑仍肆无忌惮地残杀着,将倒地呻吟的伤者乱砍一通,鲜血飞溅,染红了业已残破的碎叶,又被马蹄踩到泥地里。
裴善渊背后遇袭,大半个身子一瞬间了无知觉,长槊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火光在眼前寥落,渐渐地苍白褪色,他扑到马上,汩汩鲜血沿着他脸颊淌下,融到污浊的泥水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