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13)
元行落一愣,那神情落在沈星桥眼中,他已知晓了答案。
不杀他,她对不起元氏郎君。可若是杀他,她下不了手。
沈星桥枯笑两声,对元行落道:“元郎,动手罢。”
元行落许久都一动不动,皎月落在他一侧颊边,眸中如烛火闪烁。
几只老鸦从窗外飞过,扑棱棱地掺杂着几声嘶哑的哀鸣,他终究拾起了弩机,弩箭的锋芒冷到彻骨,恰如他从高平城一路疾驰而来的漫天风雪。
元行落步出刑部狱时,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影。他踽踽独行,到前殿,向成之染请罪。
殿中只一个孤寂的身影,幢幢烛火中,满堂华彩也黯然失色。
元行落沉默地跪倒在下首,仰头望着她,对方眸中仿佛有泪光闪过,可仔细看时,又似乎只是灯烛倒映的光影。
成之染缓缓开口,音声寥落。
“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成之染缓缓开口,一道窄窄的裂缝从心头绽开,弯弯折折,绵延不绝。她隔着何知己飘散的身形,于深邃日月之间望到了成肃的眼睛,眸中不由得酸涩。
“节下……”元行落不知所措,但见高堂之上的将军久久与他对视,流泪不止。
这一双流泪的眼睛,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第339章 帝祚
乾宁十四年春正月,上元,未央宫灯火阑珊。
成之染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化作一只灰雀,振翅从殿阙高檐上飞起,抖落充溢满身的血腥之气,不知疲倦地,飞过白雪皑皑的寥落荒原,飞向记忆深处山温水暖的江南。
大江东流,惊涛拍岸,京门城外的沙洲如雪。苇荡深处两个埋头砍伐的人影,倏忽从飒飒芦花之间抬头,向漠漠江空投来一瞥。
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是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容颜。
她的父亲和三叔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衣,依旧是寄寓京门穷苦落魄的寒庶模样,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一丝将属于朝堂新贵的气息。
那个恍然是她父亲的年轻人遥指着她,仿佛在对身旁的阿弟说,看,是一只灰雀。
她那尚在少年的三叔笑了笑,道:“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飞雀落了单?”
她听到他清脆稚嫩的声音,一颗心突然猛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浩荡江水奔涌不息,霎时间摇晃着将整个梦境击碎。
成之染睁开了眼睛,城中传来一声邈远的鸡鸣。
她披衣出外,天地间雾气缭绕,石阶上一层湿漉漉的水珠,依稀还掺杂着尘灰的痕迹,未央宫的殿宇隐没在一片静谧之中。上元之夜嘈杂的欢庆和悲怀,都已经归于沉寂。
成之染在殿外伫立良久,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她试图回忆城中的夜曲,那曲调隐隐绰绰,遥远得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
她从马厩里牵出坐骑,缓缓出了未央宫。久经丧乱的长安城,即使在年节荫蔽下,也只是浅浅地恢复了些许生气。长安大街上枯败的杨槐仍在,车水马龙的人群已杳无踪迹,呼啸的寒风穿街过巷,将残余的一丝温度尽数攫取。
她听到了隐约的乐声传来,是她昨夜在风中听闻的曲调,陌生又熟悉,如同脑海中时隐时现的面容,让她仿佛仍旧在梦中。
祁连园中的草木衰败,成群的麋鹿早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这里。胯#下的白马嘶鸣,呼出的白气在风中飘散,朦胧日光穿过了指缝,落在她眸中,璀璨的一点。
成之染停在一棵树下,卢昆鹊曾在此地与成肃论道,太尉的身边总是热闹的,那些鲜活的面容,却已在风中消逝,如同树下灰败的黄土,如同渭水冬日长流。
不久前,她送别了前来关中的冀州刺史董荣。他本是奉成肃之命驰援长安的援军,来到长安后已经太迟了,留给他的,唯有长子董和均业已残败的尸骨。
成之染不忍告诉他,董和均尸首被埋在京观里,从堆积如山的残肢断臂中拼合尸身,是何等血污惨痛。然而能拼凑出尸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董荣得以送灵柩回乡,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首身相离,甚至尸骨无存,永远留在关陇的土地上。
她的白直队主赵小五,自从南康郡公江岚战死,一直跟在她身边,也因对战徒何乌维时重伤不治,数月前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统万城。
一股浓烈的哀愁猛然从心头涌起,她发觉颊边凉意,伸手一摸,竟是一颗滑落的泪滴。
她倏忽抬头,对上了一双麋鹿的眼睛。
荒芜的园中,一只孤零零的麋鹿,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冷眼旁观。
成之染盯了它许久,对方也一动不动。她轻轻问道:“你可见到……我的三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