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52)
成肃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眸中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从前鹰隼般的目光,也在苍茫大雪中零落微茫。成之染心里有些难受。
她依旧劝道:“他父亲是宣武宿将,他丈人是徐大将军,他也只是一时冲动——”
“可是他要杀你的父亲!”成肃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纵然赵兹方有千般过错,他已经死了!”成之染眸中酸涩,道,“父亲要诛灭赵氏满门,让我以何等面目立于徐家?”
成肃半晌不语,望着她,眉宇间流露出疲倦之色。他沉沉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有你这样的女儿,到底是我的福分,还是我的祸根……”
成之染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直起了身子,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父亲如今儿孙满堂,纵然不在乎自己,总要为后人考量!”
她在成肃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并不想读懂。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成肃缓缓开口,他似乎精疲力竭。
窗外的飞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着在城中肆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成之染的记忆中,乾宁十四年冬月,彭城的那场大雪,在其后长久的岁月里,几乎要将她掩埋。
她并未在彭城久留,雪霁天晴,率人马回京。当她一行人奔波数日,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金陵时,朝廷的冬至大典都已经结束了。
她一去月余,成齐远始终待在镇国府。贺楼霜把他照顾得很好,成之染一眼望见,竟是比离开前圆润了许多。
成齐远已经十五岁的人了,见到成之染,眸中竟泛起泪光:“阿姊终于回来了,让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阿姊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是鞍马劳顿的缘故,形容也有些枯槁,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幽深。
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成之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成齐远顿时有些局促。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到了湘州,好生照料徐端娘母子。”成之染叮嘱他道。
成齐远登时愣住了。
成之染径自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蓄谋不轨,业已畏罪自杀。朝廷不久就要将他革职罢官,他的妻子儿女也都会禁锢家中。不过同样是禁锢,差别也是很大的,你多留心些,莫要让他们为难。”
成齐远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道:“我……我为何要去湘州?”
听他母亲说,长沙是个很远的地方。
成之染苦笑不已:“因为你伯父,要让你做湘州刺史啊。”
成齐远怔然。即使在后来许多年岁月里,他一直记得他阿姊那时苦涩的笑容。他不是追远和治远那样懵懂无知的稚子,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肩头的重任,以及他阿姊对他的殷殷期许。
他有些不知所措。
第358章 复命
成之染叮嘱了成齐远一番,派桓不为将他送回东府城。
昏黄天光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人语,嬉笑怒骂皆有之,影影绰绰地犹如浮尘和细沙,让人想要拂去时,又似乎随风而散。
她从未感到如此筋疲力尽,热汤洗去了满身风尘,四肢百骸却仿佛已不再归她所有,而仅仅是一副飘忽不定的躯壳,随雾气蒸腾而坠落,悄无声息地跌碎了。
侍女为她擦干了长发,铜镜中的人影披头散发,屋中点起的烛火,也无法将她眸中的深邃照亮。
成之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而以手掩面,伏案不语。
徐崇朝在旁看了她许久,见状迟疑了一瞬,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成之染听到屋门轻轻闭合的声响,从案上抬起头来,道:“阿蛮,你难道没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徐崇朝嘴唇动了动。
自然是有的。
赵兹方死讯早已从长沙传回金陵,在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有诸多猜疑,至今仍莫衷一是。旁人的议论他刻意回避,可有时仍旧感觉自己就像天上的纸鸢,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几乎要将他扯碎,令人茫然而无所适从。
一面是他的丈人,一面是他的姊夫,这样的割裂早已在多年前埋下祸根,如今终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分崩离析。事已至此,他不愿意再去想成肃和赵兹方之间的是是非非,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是要他的长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对他而言,对他母亲而言,这样的结局,已经足够了。
如今面对成之染如此憔悴的模样,他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
两人唯有在灯下怅然相望,徐崇朝看到对方眸中的微光,那似乎是极为细微的一丝泪花。
屋门被轻轻敲响,侍女去而复返,禀报道:“女郎,醴陵县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