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80)
成之染看着他,道:“我带你出城。”
荆玉愣了愣,眸间竟有些酸涩。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的话,去关中,到岭北统万城,投奔朔州刺史岑汝生。”成之染取下鬓上金钗,用力掰成了两股,将其中一股交给荆玉。
荆玉收下了,郑重一拜。
成之染望着他苍白的面颊,对于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是过于昂贵的重担。
牛车驶出新亭外,成之染命人寻来了马匹,又塞给荆玉些许金银。他背着小皇子绝尘而去,暮色中的身影渐行渐远,凝重而决绝地融到夜幕里。
成之染忽然想起独孤明月的那双眼睛。
“女郎,”侍女轻声提醒道,“这时候,篱门已闭了。”
成之染拢了拢厚重的大氅,绣着金线的袖口泛着浅淡的微光,清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金陵城已经宵禁,不过这自然拦不住镇国大将军。牛车驶过宣阳门时,城头响起富有节律的鼓声,成之染启窗望去,一团黑影从连绵府舍间飞起,仿佛方才在新亭,被婴孩啼哭惊飞的满树寒鸦。
回到领军将军府,大司马门外的百官衙署早已经乱成一团,路上的人影奔走相告,徽音殿那位婕妤诞下的皇子,日暮时化作白鹤飞走了。
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流萤,在长长的御道上奔流不息。
出了这样的大事,领军将军却不在其位,何尝不是失职。
寒风中旌旗猎猎,成之染孤身入宫向天子谢罪。灯火通明的延昌殿前,虎贲羽林全副武装,刀剑次第林立,铮铮铁甲如同江水般涌动。
嘈杂人声里,隐约传来李尽尘隐含怒气的呵斥:“平白一个人,怎么会没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望见成之染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成之染立于延昌殿外,静静地等了许久,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疼,闪烁的炬火忽而打了旋,在风中飘浮着如同帷幔。
纷纷扬扬的初雪,终于在喧闹的寒夜姗姗来迟。
天子接见了她,独坐窗前的身影竟显出几分萧瑟。案上摊着幅未画完的婴戏图,锦衣稚子手持水瓶,似乎在有板有眼地灌佛。
“陛下。”成之染有些不忍。
“他们说……孩子化鹤飞走了。”天子指尖抚过画中幼童眉心,那里本该点颗朱砂痣。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却问她:“太平,你可信?”
成之染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此刻却连支笔都握不稳。
天子沉沉掷笔,起身立于窗前。
成之染看不到对方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可是那一道背影,已胜过千言万语。
“或许这是他的命。”天子似是呢喃,不知这话是对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成之染蓦然抬眸,灯火阑珊处,天子孤身一人,一步一步,慢慢隐没在珠帘帷幕之间。
倘若不是为帝王之身所困,或许他早已落尽青丝。
第372章 天命
成之染离开延昌殿时,遇到了护军将军孔松乔。
年迈的老将军顶风冒雪,正等着天子接见。他唤住成之染,问道:“梁王传令,全城戒严。第下可知为何?”
“何必惊扰百姓?”成之染侧首,眸光动了动,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去与梁王分辨。”
孔松乔还要再说些什么,成之染已经走远,茫茫雪幕模糊了她的身形,让他看不分明。
东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在雪夜静默地张着血盆大口。朱漆大门洞开,兵吏往来不绝,望见成之染,纷纷往道旁避让。
成之染踏着满地细雪和落叶,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院,沧海堂灯火通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高坐堂首,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佩刀。
裹挟而入的寒气惊得烛火震颤,将他身后屏风上绘着的高山流水图映得忽明忽暗。
成之染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到案前。成肃始终都没有看她,只是用丝帕细细擦拭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长刀,刀刃依稀倒影出扭曲的光影,一时间令人目眩。
“啪嗒”一声,一枚玉玦被置于案上,青玉温润,卷曲龙形,首尾皆龙头。
“父亲可认得此物?”成之染开口,冷声道,“数年前在洛阳之时,何仆射将此物赠我,其中深意,我今日才知。”
成肃停下了动作,扫了那玉玦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仆射生前平素康健,为何乾宁十一年冬天,突然病倒了呢?”成之染凄然一笑,缓缓道,“那时的梁公之议,并非是天子本心,何仆射何尝不知?他不愿为虎作伥,宁肯抱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