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86)
日暮时分,百官散去,庭中迎春花开得正盛,细碎明亮的花枝随凉风晃动,混杂着断断续续的人语。
成肃已有些醉醺醺的,扶着几案站起身,半晌都一动不动。成之染束手旁观,终究叹了一口气,示意徐崇朝将他扶到东厢暖阁。
阁中燃起了烛火,忽明忽暗的,是绛纱袍上细密繁复的金线闪闪发光。成之染正要转身离去,成肃从软榻上睁开了眼睛,唤住了她。
成之染等着他开口。
成肃沉默了许久,对徐崇朝道:“阿蛮下去罢。”
徐崇朝颔首称是,离开暖阁时,随手将门扉掩上。
屋里只余下父女二人,成肃微微抬起了下巴:“坐。”
“父亲可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成之染只是负手立于小窗前,窗边摆放着一只梅瓶,画着双龙抢珠的图景。
“朽木不可雕也。”成肃语气平静,眸中流露出些许清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父亲杀伐征战,剪除异己,如今固然称得上朝野归心,可百官所归心之人是庐陵郡公,是梁公,是梁王,但也仅限于此了。”
“这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成肃望着她的侧影,道,“当年庾昌若亦有雄心壮志,只可惜经不住世族掣肘,以至于功亏一篑含恨而亡。时移世易,如今王谢世家大势已去,没有任何人能与我为敌。”
“真的吗?”成之染侧首看他,幽微烛火难以将她的眸光照亮。
“你若恨便恨庾慎终,是他折辱了天子,动摇了社稷。”
成之染闻言不语,忽而仰面枯笑了几声,眉宇间一片苍凉:“徒何乌维,他果然没有说错。”
成肃问:“他说了什么?”
成之染缓缓走到他面前,低眸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果然是为虎作伥,助长我父亲不臣之心。”
成肃叹息道:“你若仍以为我是乱臣贼子,此刻便拔刀杀了我罢。”
成之染扭过头去,一手握在刀柄上,指节都抓得泛白。半晌,她对成肃道:“归老京门,有何不可?”
成肃笑了笑:“你没有听到周士显的话吗?”
他腰间白玉此时落在锦茵上,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成之染盯着那块玉,道:“他身为天子近臣,岂会做出对不住天子的事?”
成肃眸光沉沉:“未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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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北风在街心回荡,周侍郎府上车马驶过长街,辘辘车轮压碎青石板路上的雪痕。周士显伏案撑着额头,跳动的火苗让他眼前忽明忽暗。
他望着火苗中灼热的风影,忽而敲窗唤住了随从:“停车!”
随从上前问:“郎君有何吩咐?”
“往回走,去东府。”
成肃在书斋写字,这双握刀持剑的手,数年来仍不能将笔墨驯服。歪歪扭扭的大字在纸上散开,狼毫冷不丁折断,墨汁溅在几案上,他索性掷笔。
廊下脚步声渐近,他盯着正在抄写的前朝史传,泛黄的竹简铺在灯盏下,烛光照亮了“即真天子位”(1)五字。
“下官夤夜登门,还望殿下恕罪。”周士显甫一入门,便长跪在地。
成肃用绢帕擦了擦指尖墨迹,缓缓道:“周郎与我,何必多礼。”
周士显并未起身,垂首道:“今日下官席间所言,天下万民,喁喁冀有所望。”
成肃不答,从腰间取下了那块白玉,迎着灯烛光,玉中依稀的“梁”字越发清晰。他端详许久,招手对周士显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以‘梁’为国号?”
晋封梁公的诏书出自周士显之手,封号是王恕转述的,可对于这国号来历,他不甚清楚。
成肃呵呵笑了笑,解释道:“前朝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三百里梁园,名垂千古,风雅之至,我亦心向往之。”
夜风吹得窗棂吱呀呀乱响,周士显顿首一拜,进贤冠上的明珠冷不丁坠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得这些,膝行数步,慷慨道:“殿下不当为诸侯,而当为尧舜!”
话未说完,忽见成肃拔剑出鞘,剑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我起于草莽,何意乃有今日?”成肃剑尖指他,眸光闪动,“若违天命,岂是我心。”
周士显以额触地:“殿下实乃天命所归。”
小窗外忽有白光裂空,成肃推窗望去,一道流星曳着长尾划过紫微垣。凉风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似有泪水流动:“天意如此……”
转身时,他对上了周士显深邃而幽微的眼睛。
第375章 劝进
甘雨时降,万物以嘉,江畔晨雾未散。
金吾卫将祭祀春时的铜鼎沉入水底,登时漩涡荡漾,浮起片片银鳞,一只额间赤纹的异兽破浪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