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85)
周士显含笑看着他。
成肃道:“这玉中纹路……”
纤细的红色,如绸缎一般,回环勾勒出一个形状,仿佛是篆书“梁”字。
周士显笑道:“今早听闻太庙古柏生出连理枝,下官便想到了小儿这块玉,若算得祯祥,玉纹岂不是应了……”他话有未尽之意,与成肃相视一笑。
“祥瑞,果然是祥瑞。”成肃轻轻摩挲着白玉,指尖触感仿佛京门沙洲上丛生的蒲草,滑腻中又泛出清凉。他将锦盒交还周士显,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道:“侍郎该换个称呼了。”
周士显似是一笑,米粒般的细雪落在进贤冠上,不多时染成一片莹白。他紧随成肃步入设宴的沧海堂,扑面而来的暖意让雪粒变得斑驳,洇湿了朝冠,犹如一道蜿蜒的小溪。
沧海堂中九扇锦绣云屏已尽数敞开,此间的烂漫春华,更甚于庭中尚未舒展的花枝。
成肃施施然端坐堂首,绛纱袍上海水江崖纹随酒气蒸腾,似要漫过腰间的九环玉带。
侍女捧来鹦鹉杯,斟满琥珀酒。他一饮而尽,特意将杯底抬起,露出“永保用之”的暗纹。眼尖的宾客自然发现,这杯盏是当年加九锡之时御赐的内府珍宝。
酒过三巡,成肃慨然拊掌,唤人取来一幅画。座中登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诸位可见过这幅《引泉图》?”成肃遥指着画中人物,羽衣蹁跹的仙翁在月下徜徉,犹如漫步于云端,飘飘然饶有野趣。
席间忽有玉箸坠地声,侍中王玄契颤颤巍巍地探身,惊道:“可是前朝崔之敬的真迹?”
成肃笑了笑:“侍中好眼力。”
“这……”王玄契怔然不语,他自然知道,这幅画原是颍川庾氏的传家宝。
众人禁不住啧啧称奇,这幅前朝名士的名作,传闻中在庾氏之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重见天日。
成之染听着百官品鉴之语,隐约从哪里见过“崔之敬”的名号,不过她素来不谙风雅,看不出画中的精妙。她父亲捻须微笑,时不时点头赞许,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重新生出了一双慧眼。
她望着成肃绛纱袍上游动的夔纹,倏忽想起方才庭中周士显献上的祥瑞。此刻那白玉正悬在成肃腰间,随他举杯的动作轻晃。
酒酣耳热之际,庭中飘雪已停了,金灿灿的日光倾泻而下,驱散了堂中似有似无的昏暗。三十六名素衣舞姬鱼贯而入,随弦歌之声挥袖起舞,倘若细看时,翻飞披帛上,竟绣着翩若惊鸿的法书。
座中的世族子弟一眼便认出,这是南渡时佐命元勋王丞相的手迹,不由得面面相觑。
一曲终了,舞女退去。成肃忽而长叹道:“昔年西征关陇之时,河南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十六枚金璧。我如今老来回想,那金璧之数,正合了京门聚义的年岁。至于今日,方知幽冥之事,终不可违。”
祠部尚书殷适之离席一拜:“殿下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高五岳。去岁江州献上的金钟十二,正是天降祥瑞。”
“尚书谬赞,”成肃抬手止住他,低眸望着杯中滟滟酒波,道,“庾氏篡逆,乾坤鼎移。我起于京门,首倡大义,攘除奸凶,挽狂澜于既倒,亦一时之盛事。至今十有六年,已近花甲,功成业著,加九锡,封梁王,可谓盛矣。”
他持杯起身,腰间白玉碰到几案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昨夜我梦到太宗皇帝执手相告——‘天下劳卿久矣’,梦醒时分,汗透重衣,”成肃喟然叹息,道,“诸位以为,我可该奉还爵位,归老故里?”
满座寂然,一时间无人敢应。王玄契的玉箸停在鱼脍上,鱼眼珠映着微光,似是在哂笑。
成肃的目光从座中扫过,众人低了头,试图掩去脸上的错愕和迟疑,唯独成之染迎上了他的视线,眸光冷冷的,如同融化的雪水。
她只是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百官仿佛才反应过来,交口盛赞梁王功业,极力规劝他三思。成之染看见父亲拇指摩挲着佩剑如意环,这是他在沙场杀伐前惯有的动作。
檐下的铜铃冷不丁被疾风撞响,沉默不语的周士显身形微动,进贤冠上缀着的明珠,一如他眼底精光。
“下官听闻圣人应运,必有祯祥,”他离席长揖,缓缓道,“殿下昨夜梦到太宗皇帝,今朝太庙古柏便生出连理枝,再加上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玉来,凡此种种,此非古谣谚所谓‘赤龙衔玉,圣人出’之兆?当此之时,殿下岂有隐退之理!”
成肃闻言大笑起来,绮丽的衣袍泛起涟漪:“周侍郎醉矣!”
他径自持杯缓步,到周士显身前,亲自为对方斟满酒盏,百官亦随之举杯祝酒,一时言笑,又喧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