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03)
成肃儿子虽多,对怀远却是偏爱的,一时又有些迟疑,缓缓摇头道:“六郎尚幼……”
成之染微微侧首,平心而论,她这个六弟年纪不小了,从几个兄弟身上,大抵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前途。相比于远在江陵的五郎追远,去寿阳,未必不是件好事。
成昭远略略勾唇,道:“寿阳新修的陂塘,该用帝室的血脉镇着。”
“可是我……”成怀远一时惶恐,求助般地望向成之染,“阿姊!”
“六郎,你也长大了,该是为父亲排忧解难的时候。”成之染摇头。
徐长安扭头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道:“不要六郎走……”他大吵大叫,长命锁晃得叮当响,惊得檐上鸟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成之染暗道聒噪,上前将幼子抱起,道:“你若舍不得,跟六郎随行历练可好?”
徐长安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下子蔫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似有些迟疑。
“父亲……”成昭远唤道。
昏黄日影里,成肃的目光从他姊弟几个脸上扫过,终究松了口:“也好。”
建武二年春三月,北豫州新立,在大河以南,寿阳以北。兰陵王成怀远前往赴任的那天,金陵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
嘉平公主成颂宜到江畔饯别,成怀远似有些感慨,对她道:“本以为能看到阿姊喜事,没想到如今走得匆忙。”
成颂宜早就许了康乐县公孟元策之子,只是如今还尚未成婚。她微微红了脸颊,不解道:“阿弟为何如此急着走?”
成怀远撇了撇嘴:“岂是我想走?”他看了成颂宜一眼,隐约想起他生母曾说过,三娘和大郎乃同母所生,于是将话咽回肚子里,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了寿阳不许耍性子,”成之染叮嘱他道,“北豫州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倘若北境扰动,断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她早已对成怀远说过,不过见他神情萧索的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楼船远去,细雨湿衣,成之染收回了目光,忽而理解了她父亲的心情,那些她在关中时,所不理解的心情。
第383章 病榻
夜雨飘洒在琉璃瓦上,敲出清泠而绵密的调子。
成肃睁开眼时,却见旧时枣红马颈上铜铃正悬在承尘上摇晃,他微微侧首,金砖倒映着江水波纹,依稀是三十年前月光的形状。
“陛下要添衾被么?”守夜的内侍揉着眼睛凑近,却被帝王眼中灼人的光亮惊退数步。
成肃赤脚踩过冰凉的金砖,宽大的袍袖擦过雁鱼铜灯,惊得火苗倏地窜高。
他看见富川县侯董荣黑衣玄甲坐在几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擦拭长刀。而立之年的军将转过头来,发梢还沾着芦花的飞絮。
“大郎君,几时再去我家饮酒啊?”
“喝酒要误事。崔将军刚到京门来,当心他拿你立威。”成肃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在重帷之间回响,他伸手去抓案上酒囊,却冷不丁穿透了虚影。
“崔将军高门显贵,哪只眼睛能看到你我?”董荣倏忽大笑,将长刀入鞘,黑沉的刀鞘在灯下泛着冷光。他站起身来要走,道:“明日,就明日。我让大儿去你家找你。”
成肃还想再说些什么,眼前的玄甲军将驻足回望,周身仿佛淋透了春雨。他试图伸手,只握住一捧带着泥腥的黄沙。
更漏声撕破梦境,延昌殿阒寂无人。
成肃死死攥着镶补的玉玦,冰凉的金玉硌得掌心发疼。咔嚓闷响,是玉玦再次断裂的声音。
跪倒在地的内侍惊慌抬头,瞥见眼前帝王指缝间渗出了血珠。
“传太平公主。”他说道。
东方未明,长街寂寂。
成之染冒雨赶到延昌殿时,她父亲半倚着龙纹隐囊,似乎在望着空荡荡的御案出神。
她心下讶异,上前唤了声“父亲”。
成肃缓缓地看向她,匆匆赶来的长女裹挟着雨声潮气,眼前又晃动着梦中董荣水珠密布的玄甲。半晌,他问道:“近日可有冀州音讯?”
成之染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冀州。自从乾宁十三年董荣出任刺史,三齐故地都一切安稳,去岁她父亲登基,又封董荣为富川县侯,董荣还手书谢表派人送到了金陵。
大殿外轻雷隐隐,微弱的烛光颤动起来。
成肃看清了长女眼底的血丝,忽而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的清晨,还是婴孩的她在柳氏怀里嗷嗷待哺,董荣的长子董和均站在栅门外,抱着董荣让他送来的老母鸡。那孩子当时才十一二岁,红红的眼睛满是不舍,但还是依着董荣的吩咐,硬是将老母鸡塞给成肃。
“桃符……”成肃冷不丁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道,“桃符前几日还说,当年伐齐之时抄没的男女,不该将他们放还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