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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806)

作者: 担花 阅读记录

她一时怔然。

温印虎叩响了门扉,禀报道:“东郡王已到大司马门。”

成之染的目光从成肃脸上移开。她父亲一动不动,几近僵硬的面容隐隐流露出几分痛苦神情,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她缓缓步出殿外,远处的太极殿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鹏鸟,斜阳余晖中抖落了满身烟雨。

东郡王一行匆匆赶来,见到成之染降阶相迎,成雍一把抓住了她。他的手冰冷潮湿,好似雨夜的枯藤,颤颤巍巍地哽咽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侍疾的孟元策一干重臣默不作声,望着风尘仆仆的东郡王踉跄入殿,裹着满身水汽扑跪在御榻之前。

“阿兄!”

浑厚的嗓音惊破了满殿死寂。成雍怀里紧紧抱着个青布包袱,在重重叩首时滚落散开,露出油纸包着的干枣。

“这是我从老宅摘的枣子。去岁送了些新鲜的,阿兄可尝了?”话没说完,浊泪已沿着眼角流下。他喊了一声又一声,成肃只是一动不动。

“阿叔……”成之染试图让他起身,成雍却伏在榻上,扭头盯着她,问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成之染不忍看他:“太医说是他多年劳损,数月来风寒未愈,身子受不住。”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成雍只比成肃小五岁,登时号啕大哭起来,斑白胡须猛烈地颤抖,仿佛还挂着雨珠。

“昨日高烧不退,夜里才退下热来,今日比昨日又好了许多。阿叔也不必太过担心,再休养几日,我父亲他会醒的。”成之染眼下青黑,眉间也难掩疲倦,可面对成雍,她只能强自安慰。

成雍抬起头,在内殿扫了一圈,道:“你祖母可曾来过?”

成之染摇头:“倘若明日仍不见好转,我再向祖母禀报。”

成雍眸光中满是悲切,他拉过沉默不语的成昭远,握着他的手,又望了望成之染,叹息道:“可怜了你们姊弟……唉!”

内室的烛火渐次亮起,成之染背过身去,身后响起低低抽噎声。

————

春夜寂寂,细雨绵绵。成雍赶来时道中遇雨,衣衫早已湿透,如今在御榻前洇出斑驳水渍。

他垂下目光,不由得晃神,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十几岁的成誉跪在西河宋府门前浸湿的膝痕。

他的幼弟到京门附近的山中砍柴,却被宋氏的家丁抓住,硬说是闯入了宋氏的私苑。他和成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低三下四地将人要回来。成誉哭得很伤心,那捆柴若是背到西市卖掉,又是为成雍到金陵求学攒下的银钱。

“阿兄可记得这事?”成雍哽咽着抚过锦被。因着长嫂的兄长做国子助教的缘故,他二十多岁时终于如愿以偿到金陵求学,温氏时常欣慰于他家又有了读书人,可是他对长兄和幼弟,始终都心怀愧疚。

成肃枯枝似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微不可察的动作,几乎让成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惶急探身,一不留神打翻了小案上的药盏。褐色的汤药在绣被上晕开,恍如当年江畔割草时划破掌心渗出的血滴。

成之染沉默地伫立良久,终究捧着食案上前,道:“阿叔吃些东西罢。”

成雍抹掉眼角的泪滴,摆手不语。半晌,他又对成肃道:“贺楼氏南下那年,江南遭了灾,阿兄把最后半碗米汤留给我。三郎饿得啃腰带,眼巴巴地看着我,那时候我想,你我兄弟可真是苦命人……”他的眼泪又砸在金砖上,伴着静夜之中格外清晰的铁马,沉沉地有如悲鸣。

灯花霎时间爆响,映出成肃双目紧闭的悲戚。

成雍从怀中掏出把生锈的断剑,剑柄缠着褪色的五色丝。这不起眼的彩线,是成誉及冠那一日,成肃从宣武军营战旗上扯下的穗子。

“我在京门时,常到三郎坟前去看。他走得太早,你们兄弟可不能抛下我啊……”他忽然放声大哭,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一个孩童。

大殿鸱尾上不知何物惊散,沉沉雨夜里响起轰隆雷鸣。潇潇雨声中,殿中的烛火猛然抖动起来。

成肃的眼皮微微颤动,喉咙里隐约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声。成雍慌忙握住他的手掌,对方的手仿佛有了力气,试图回握,却又徒劳地垂落下来。

————

熹微晨光从茜纱窗漏进殿中,深深浅浅地勾勒出博山香炉的余烟。成肃的指尖在锦衾上一颤。

正在下针的老太医惊得一抖,再定睛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圣上!圣上眼睫动了!”内侍嘶哑的喊声有如破锣,震得人耳膜生疼。

成雍腕间的多伽罗木珠应声而断,浑圆珠子弹跳着滚过御榻前。

御榻上传来细微吞咽声,仿佛那年咽下最后一口米汤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