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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808)

作者: 担花 阅读记录

“你母亲在太庙里,知道我这样,不知又会怎么想。”成肃喝下成昭远端来的汤药,太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成昭远将药盏收起,目光在成之染身上略作停留,旋即又低垂下去,识趣地一声不吭。如今在太庙里的那位,显然不是他的生母朱氏,而对于记忆中的嫡母,他也没有什么话想对成肃说。

“父亲圣德昭彰,自当千秋万岁。”成之染跪在御榻前,轻轻道。

成肃的手动了动,试图将她的手腕握住,眸中辨不清是悲是喜:“古来岂有万岁天子……”

成之染按上他的手,指尖传来春冰似的凉意。南征北战二十载,这双握刀持剑的手,如今已褶皱而枯槁,虚弱得仿佛再也不能将马缰握紧。

殿外春莺婉转,台城春草萋萋。隔着十余年残破光景,恍惚又是乾宁二年冬,她目睹母亲在怀中冷去,被曹方遂举过肩头时,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

————

窗外三更夜雨,延昌殿烛火幽微。

成肃喉间滚出一声呜咽,缓缓睁开眼,扭头盯着云屏隔断的虚空。半晌,他披衣起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案头的金猊香炉不知何时倾翻在地,灰烬里浮出浓郁的槐花香。

他看见柳宣娘立在轩窗漏下的月光里,发间插着的银簪,分明是嘉禾年间他从当铺赎回来的那支。取回时,簪头的玉兰花缺了瓣,他还为此去找人家理论过。

“郎君……”柳宣娘徐徐转身,郡公夫人的翟衣泛起涟漪。金线绣的翟鸟临水而栖,衔着支枯萎的海棠,仿佛正振翅欲飞。

“太庙中的画,哪里还像我?”她笑道。

成肃踉跄着去抓她手腕,却打翻了案头的药盏。褐色汤药在地上蜿蜒,缓缓流淌成故宅的门墙。

桃李之年的柳宣娘正蹲在檐下煎药,陶罐里翻滚的气味刺得他眼眶发酸。那日他挨了豪强的鞭子,她当掉陪嫁的银簪换来一副药,苦得他眉眼皱成了一团。

“傻瓜,”柳宣娘忽然笑出声,伸手抚摸着他眉心新添的皱纹,道,“如今都是皇帝了,还怕苦不成?”

成肃张嘴想喊太医来,却呕出半口黑血。

滴滴答答的铜漏猛地变得嘈杂而扭曲,伴着珠帘剧烈晃动的杂响。成之染举着灯台冲进来,手臂止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

火光照亮了成肃的面庞,他却盯着窗纱上的雨痕,曲曲折折的水迹,倏忽令他回想起成婚那一日,柳氏也是顶着暴雨来到他家。他至今记得老宅中喧闹的人影,和她湿透的布衣下凸起的肩骨。

成肃一把抓住成之染手腕,枯瘦的指节攥得发白:“取……取陶罐煎药!找当铺后街刘郎中开方子……”

成之染惶然四顾,玉户罗帏,珠轩绮障,寻不到半分旧时模样。她疑心这是父亲残梦未醒的呓语,可对方眸间闪动的微光,又如此真切而苍茫。

雨声中混进玉佩相击的脆响。成昭远立在珠帘外,看着皇帝失魂落魄的模样,有那么一瞬,竟好似儿时倚门而望的场景。他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宣娘……京门的桃花开了……”成肃低笑着呢喃出声,浑浊的泪水冲开眼角褶皱。成雍榻前的絮语还在耳畔回响,京门新栽了百亩桃林,想来这时节桃花灼灼,正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致。

成之染唤太医前来问诊,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成肃,唤了一声又一声,可对方眸子里没有她。

倾翻的香炉,灰烬早已冷透了,依稀还浮着半幅残梦。他看见柳宣娘立在晨光中拆发髻,郡公夫人满头的金玉珠翠化作流沙,素朴的银簪挑起一缕白发。

她嘴唇翕动:“你给的荣华,我早在奈何桥头散给孤魂了……”

夜雨阑珊,漏尽更残。成肃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惊得老太医手中银针散落。仁孝皇后立在太庙画轴上蹙眉,她张口欲言,声音湮没于薨逝那日子夜的雷鸣。

“朕……要重绘皇后画像……”成肃终于开口,猩红的浑浊眼底,泛着月余未见的清光。

“父亲……”成之染默然良久,打量着成肃的神色,小心道,“太庙中不是有一幅了吗?”

成肃望着她,灯影在脸上勾出模糊轮廓:“你母亲……托梦给我,她那幅画像,许是画丑了……”

成之染一时怔忡,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母亲的那支华胜,戴在她母亲头上,当真是光彩照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容颜竟然模糊了呢?

她微微颔首:“父亲放心便是,我找人重画。”

“拟诏,取笔墨来……”成肃再次开口,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殿中,让人止不住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