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09)
内侍抖着手研墨,墨香混着清苦的药香,杂糅成斑驳的模样。成之染笔尖悬在黄纸上方,瞥见成肃枯坐在案前,眸光沉沉地摩挲着半枚玉玦。
“大赦天下,刑罚无轻重,悉皆原降……”皇帝忽而艰难地扭头,目光投向小窗外,一字一顿道,“金陵死囚,释三百,充入山陵……栽柳。”
成之染不由得看着他。成雍昨日送来的柳枝插在绿瓷瓶里,新芽蹭着皇帝的袖口,她心想自己定然是痴了,竟看那柳枝有几分像母亲簪头的流苏。
诏书钤印时,自台城九门城楼传来阵阵晨钟。成之染望着成肃将玉玦攥在掌心,碎玉的断茬,仿佛扎在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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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谢夷吾告庙归来,次日向成肃复命,转头又被成之染唤走。昨日宫城解严,她并未搬出宫去,而是暂时居住在延昌殿东侧的正福殿。
听她问起仁孝皇后的画像,谢夷吾有些意外,道:“臣愚昧,仁孝皇后在时,未曾得见。太庙画像雍容富贵,正如仁孝皇后再世。”
成之染思忖,她父亲想看到的,许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仁孝皇后画像的摹本,她已让江萦扇从秘书监取出,如今正挂在正福殿中,她有些犯难,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连她也不曾见过。
“谢三郎之弟擅人物。”江萦扇呈上画册,特地从册页间挑出一张泛黄的捣练图,边角题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1)。
墨迹灵秀而清隽,与两年前北顾楼所见的郎君神韵相仿。
成之染将此事告知谢鸾,次日他阿弟便跪在正福殿内,神色平静地听她讲述缘由。
虽只是六品秘书郎,谢凤却敢直视太平公主的目光,抬眸道:“臣所需三事。”
成之染颔首:“但说无妨。”
“一是先皇后所戴华胜,二是为圣上所作纳衣,还有殿下腕间旧伤的形状。”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柳氏的旧物,仍有一些留着的,取来给他看倒也无妨。她腕上疤痕是幼时从屋顶摔下,被瓦片划伤所致,为了这件事,向来慈爱的母亲训了她好久,没想到如今这疤痕也成了画师眼中的笔意。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所说的事,我都答应。画稿若需要故人参谋,你可去拜见太后、东郡王妃及柳家亲旧诸人,只说是我的命令。”
谢凤顿首领命。退出殿外时,谢鸾正站在白玉阶前等他。
如云的桃花斑驳眼目,他听到兄长说道:“公主生性宽和,你若有难处,尽管对她说。”
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蒙了层秋霜,谢凤抬眸时,望见绵延宫墙外日影高悬的晴空。正福殿内那人的神情,依稀仍带着旧日初逢的影子,被上元春宴上摇荡的葡萄美酒模糊了目光。
“受兄长之托,自当尽己所能。”他答道。
第386章 监国
沉沉更鼓回荡在宫墙之间,正福殿地上落满了揉皱的字纸,若仔细看时,勾画了山川形势的草图。
成之染立于案前,指尖顺着冀州绵延的山脉线划开:“以箕尾山为界,将冀州一分为二。”
“请殿下三思!”中书令周士显起身,斑白胡须随说话抖动,“自乾宁六年平齐,至今十一年,冀州俱为一体,兵强马壮,足以拒敌。倘若割分城邑,势必削弱边防!”
“冀州如何,难道诸君比富川县侯更为熟稔?”成之染扬起案头染血的绢帛,道,“正是董将军临终之际建言分镇。”
殿中议事的臣僚不由得倒吸凉气。花押的歪斜字迹,分明是董荣弥留时所写,落下的最后一笔,还沾着呛咳的血滴。
成之染问道:“要不然诸君以为,还有谁能接任冀州刺史?”
众人都鸦雀无声。
熹微晨光从窗棂穿过,照亮成之染连夜勾勒的布防图。她指着图中山川形势,道:“废冀州,以西为北兖州,以东为北青州。二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眉目。”
周士显迟疑一番,只得随她到延昌殿面见成肃。
二人进殿时,殿中的药香被春风搅散,成肃近日来第一次坐在案前处理政事,盯着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发怔。
“冀州……地处边陲,坐拥兵众,确实该分,只是……要派谁前去?”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平复些许,断断续续地问道。
“北兖州刺史的人选,莫过于前并州刺史薛会宁。”成之染道。
侍坐一旁的成昭远投来一瞥,道:“宗棠齐来报,薛会宁上月刚因醉酒鞭笞士卒。”
“所以他需要个醒酒药,”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不如起用临汝县侯桓不疑,让他去做北青州刺史,他资历老,又有军功在身,正好能将薛会宁镇住。”
成肃混浊的眼珠动了动,道:“桓不疑……年岁也不小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