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10)
成昭远开口:“调二郎去罢。”
东郡王世子成修远,如今正镇守广陵。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二郎素来不知兵事,边防重地,岂能轻易交给他?”
“故将寥落,几欲何为?”成肃眸中浮起一丝悲戚。
成之染凝思良久,道:“宗凛在关中已有三年了,让他去。”
“他在胡人手下吃了那许多败仗,如何能担当大任?”成昭远皱起了眉头,道,“更何况宗棠齐在司州,叔侄两刺史,未免过于煊赫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莫非太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成昭远被问住了,一时间沉默不语。
良久,成肃微微颔首,道:“宗凛能死守,倒也……无妨。”他朝成之染招了招手,叮嘱道,“只是……他尚且年轻,比不得董荣。胡人狡诈,万事多加小心……”
“是。”成之染上前应下,瞥见对方的手在抖个不停。她目光一顿,才吩咐萧群玉下去拟诏,回头却见成肃手撑着额头,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父亲怎么了?”成之染惊道。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乏了。”成肃揉了揉眉心。案头的药盏腾起白雾,将他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成之染唤来太医问诊,太医把了脉,皇帝仍旧是前些日子的病症,只是思虑过度,对养病不利。
他的话点到为止,帝王端坐于御案之前,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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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昌殿外的桃花开败了,唯独有一枝插在银瓶里,依旧在帝王案头留下一抹春色。
成肃被病气困在寝殿,可他仍旧是大梁皇帝,勤民听政,日理万机。侍中谢夷吾时常在皇帝凝神之时,悄悄抬头打量对方。昔日偶然触到的单薄肩骨仿佛仍停留在掌下,这令他心中不安。
金猊香炉腾起的青烟如灵蛇游走,成肃握笔的手蓦地顿住。窗棂透出的春阳落在瞳孔里,他看见奏章上的墨迹渐次扭曲成京门的垂柳,盘虬的根系扎进他额角,突突地跳动不止。
“陛下……”孟元策刚抬起眼眸,却见上首的皇帝抓住了鎏金凭几。
成之染侍坐一旁,见状赶忙上前。
成肃颈间青筋暴起,如枝杈蔓延。花梨木雕镂的棱角硌着掌心伤痕,冷汗顺着绣满龙纹的袖口蜿蜒而下,打湿了座下锦茵。
殿中待命的太医匆匆赶来,正手忙脚乱之际,皇帝的手冷不丁痉挛起来,猛地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成之染裲裆衫上,顺着云鹤纹下渗,赤红如血迹淋漓。
“取……取冰来……”成肃咬牙道。
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
发病的帝王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枯瘦的手指攥住了成之染的手臂,便不肯松开。
成肃直直地盯着银瓶中三两桃枝,眼前晃过二十多年前那位崔将军乱箭穿心的一幕,染血的箭翎此刻仿佛在他的颅骨内震颤,摇曳成李劝星捻须而笑的模样。故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任凭江陵城的秋风将尘埃吹散。
有那么一瞬,成之染从父亲眸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恐惧。
众人惊呼之声中,成肃又晕了过去。
侍从将皇帝安置到榻上,太医的银针在药箱里簌簌震颤,施针的手比风帷抖得更甚。
成之染端着药盏一勺勺灌给成肃,却见他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药汁顺着花白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滚落。
“父亲!”成昭远闻讯赶来,玉冠似是因匆忙而歪斜。他一把抓住成之染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姊,怎会如此!”
延昌殿外倏忽炸响一道惊雷,风帷翻卷如战旗猎猎。成之染的目光越过成昭远,望见小窗上狂风摧折的柳影。
她这才觉出疼痛。
“都退下!”东郡王成雍匆匆赶来,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御榻之前,仿佛听到了帝王衰败的心跳,“当年战场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好好的吗?”
他眼眶赤红,夺眶而出的泪滴,仿佛倒映着江水波光。
成之染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日暮时潇潇雨歇,延昌殿笼罩着暗淡光影。百官公卿密密麻麻从殿中跪到殿外,低微的哽咽和抽泣此起彼伏。
宫灯次第亮起,成昭远跪在榻前神情怔忡,成雍的手按在他肩头,叔侄二人都满怀悲戚。
成之染立于云屏前,抚摸着成誉的那把断剑。重帷翻飞间,她恍惚看见父亲与三叔并肩站在渭水之畔,身后的长安城傲立于狂风之中。她父亲仿佛在笑着说些什么,而她的三叔,依旧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侧首看向她时,鬓角银丝刺得她眼眸酸涩。
御榻上突然传来呛咳,成之染疾步上前,见父亲死死攥着锦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艰难地从榻前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