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41)
“你以为是我恋权……”她目光落在坠地的画轴上,声音倏忽变得邈远,“却不知这江山才是枷锁,你我都逃不掉的。”
成昭远抿唇不语。
成之染拾起脚边的蜜饯,梅子裹着石蜜的清甜,幽幽地透出香气。她望向神情萧索的帝王,不由得握住了手心:“陛下,好自为之。”
成昭远缓缓瘫坐在地,忽而猛烈地咳嗽起来,歪到御案上。灯火照亮了金砖,倒映出十五个惶恐的春去秋来。
或许这一切,从最初一刻便埋下因果。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正福殿檐下铁马呜咽,天边一轮惨淡的日轮,如同一张泛黄的符纸。
宫道上落满了碎玉般的绿叶,被靴底和车轮裂成细小的骸骨。御街两旁高树嶙峋,枯瘦枝桠刺破青空,好似一只只向天索命的指爪。
成之染回到东府时,在门外石狮前久久驻足。石兽眼窝里积着新鲜雨水,有些支离地倒映出她的面容。高祖受禅前新刷的朱漆大门,经年仍旧鲜亮而夺目,铜环上的狮首望着她,凉风掠过时发出低鸣絮语。
她在书斋内闭门不出,整日里茶饭不思,日暮时成洛宛和徐长安捧着食案进来,才勉强吃了两口。
成洛宛不知她因何事烦忧,依照徐崇朝嘱托劝道:“阿父让我劝阿母珍重身子,莫要被琐事困扰。”
成之染略略勾唇,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阿父人在何处?”
成洛宛小手一指:“就在门外。”
远处传来城头暮鼓声,惊得寒鸦扑棱棱从檐上飞起。成之染让人将一双儿女带下去,案头新添了灯火,光影在眉间凝成霜华。
徐崇朝端着药盏推门入内,裹挟着满身凉意,烛火不由得跳动起来。
他看到案上摆着黑沉的檀木剑匣,成之染正在抚摸太平剑的剑鞘。博山炉沉香四溢,裹着清浅的药味,将剑上肃杀之气冲淡些许。
今日宫中情形,他已猜到大半。见成之染神情郁郁,他将温好的药盏推过几案,道:“事到如今,你可有计较?”
褐色汤药在碗中晃出涟漪,那苦味让成之染蹙眉。她瞥了一眼,闷声道:“早知他如此顽劣,便不该让他登上御座。”
徐崇朝坐到她近旁,道:“何至于此?”
“他既敢以巫蛊咒我,我为何不敢动他?”成之染有几分怨愤,眼前晃过成昭远的脸,心头仿佛被冷雨浇透。
徐崇朝将太平剑收入匣中,想了想,轻轻握住她的手:“皇帝从前也算得沉稳明练,初登大宝,又如此年轻,许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成之染不由得冷笑,“我看他倒是蓄谋已久。”
她端起药盏一饮而尽,安神汤苦涩滋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即便如此她仍旧夜夜难以安眠。
徐崇朝不语,半晌,沉吟道:“他是高祖册立的储君,旁人谁也说不得什么。如今虽有些过失,只怕还未到难以挽回的境地。”
“如何才算是难以挽回?”成之染反问。
事已至此,她终于知晓,人心之间一旦生出了裂隙,便再也无法修补如初。正如成昭远因朱杳娘之死耿耿于怀,十余年过去仍要为生母恢复名分。
徐崇朝摇头叹息:“高祖倘若知晓,定要怪你意气用事。”
成之染把药盏重重一放,道:“高祖在天有灵,该先骂那逆子才是。”
“太皇太后素来疼爱她这个长孙……”
“她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孙儿。”成之染皱了皱眉头,眸中闪过一丝锐意。
徐崇朝一惊,比了个嘘声。他盯了对方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要行废立之事?”
成之染抿唇不语,盯着案头灯碗外壁刻画的弦纹,神情竟有些萧瑟。良久,她说道:“高祖遗命,让苏氏之子立为储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也该临盆了,到时候……”
话音隐没于烛火哔剥。她抬眸望着徐崇朝,目光沉沉如秋水寒潭,连他也不能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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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渐短,日冷霜寒。太极东堂依旧萦绕着铜炉青烟,然而总有些隐秘的氛围弥漫在青烟之外,沉沉地压弯了百官脖颈。
众人奏事时将笏板高高举起,不敢直视玉阶上分踞两端的日月。黑亮金砖倒映着模糊人影,皇帝与长公主出言抵牾时,死水般的沉寂总令人坐立难安。
禁中内省的臣僚更是大气不敢喘,皇帝和长公主的朱批总是在章奏上泾渭分明。长公主不再造访正福殿,孟元策诸人也多了几分谨慎,往来通传的小吏奔波于路,叫苦不迭地揣摩着贵人心思。
千里之外的河西王乞余氏上表称藩,被封为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凉州刺史。散骑舍人江萦扇呈上太平长公主修改的草诏,皇帝瞥见长公主收尾时突兀上挑的笔锋,提笔时字迹顺势劈下,两道朱痕撞出个血色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