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46)
积射将军曹方遂路过时,盔顶不经意间粘了些雪絮,才步入阁中,雪絮便化作冰水滴滴滑坠。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将黄纸上的名姓笼在雾里。守在高祖身旁的十余年风烟,此时都仿佛凝成太平长公主笔尖墨珠,悬停了许久,将落未落。
“秣陵宫不比台城,曹将军当真想好了?”成之染抬眸一瞥,问道。
“绝不反悔,”曹方遂拱手一拜,郑重道,“臣自愿接掌秣陵宫防务。”
成之染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初见曹方遂时,对方还正值盛壮,如今已年逾不惑,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斑驳痕迹里满是沧桑。额角不知何时添了道伤疤,被光影割成两截,上半截隐在兜鍪里,下半截爬过眼尾褶皱,犹如山石上凿出的裂痕。
半晌,她问道:“可是因为皇帝的缘故?”
积射将军担当宿卫之任,侍奉禁中,何等风光,多少人求之不得。曹方遂自请离宫,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些违背常理。
听闻成之染发问,他抿紧了嘴唇,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臣再多言。”
上首好一阵沉默,曹方遂禁不住抬头,瞥见成之染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身上,眉眼间云雾缭绕。
“将军护卫我父多年,有我在,自不会亏待。”
曹方遂张了张嘴:“殿下……”
“将军且安心,尽管去便是,”成之染眸光微动,叮嘱道,“护卫魏王,不可有半点差池。”
曹方遂顿首领命。
成之染目送对方背影远去,轻轻叩了叩砚台。江萦扇回过神来,捏着墨锭一圈一圈地研磨。墨汁稍稍泛着绀青色,恰似秣陵宫蓊郁高松的黑鳞。
太平长公主亲笔写成了诏令,黄纸上墨迹未干,日影从窗棂透出,隐约落在曹方遂的名字上。
江萦扇有些迟疑:“圣上若问起……”
“积射将军忠勇素著,他难道有什么担心?”成之染截断话头,指尖拂过诏书边沿云雷纹。
乾宁二年的惊雷在耳畔炸响,冬十月,只怕是个多事之秋。
正福殿的铜羊灯比往日暗淡三分,成昭远倚着龙纹隐囊,眸光沉沉地望着内侍呈上草诏。
诏书展开时,苍劲的墨痕刺得他瞳孔骤缩。太平长公主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曹方遂……”他盯了许久,忽然轻笑道,“拿印来。”
冰凉的手掌攥住玉玺,螭虎纽硌着掌心疤痕,那些被成之染剑刃割破的伤口,如今已觉不出痛。
玺印压上黄纸的刹那,昏沉暮色里传来数声鸦鸣。内侍瞥见“曹方遂”三字,不知怎的竟脊背发凉,倏地渗出冷汗。
他悄悄打量皇帝的眉眼,对方的神情分明平静无波。
有了曹方遂戍守秣陵宫,宗寄罗和柳元宝旋即奉命北上,与北兖刺史薛会宁一道驻扎璧田城。率军离开金陵那一日,官道旁衰柳摇曳,望不尽铁甲寒霜。
成之染送到十里长亭,将一坛烈酒倾洒于地,酒香四溢,前路浩荡,对面不言。
栖枝野鸦被马蹄清响惊起,扑棱棱掠过将帅盔顶的红缨。辎车中传来婴孩啼哭,旋即隐没于凛冽寒风,随陌上烟尘鼓荡远去。
第404章 山亭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繁霜霏霏,太平长公主府第门庭若市。大小官吏来往回话,络绎不绝,博山香炉终日缭绕,暖烟扑人。
成之染发觉皇帝近来安静了许多,许是因为仁孝皇后忌日的缘故,他似乎处处避让,朝堂之上也鲜少纷争,生怕一言不合又触了她的霉头。
宫中密报说,皇帝近来喜欢下棋,往往在棋盘前一坐一整天,有时还到含章殿与皇后对弈。太皇太后知道后很高兴,念念叨叨对宫眷说,皇后这一胎生下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也希望如此,倘若皇后能诞下皇嗣,她与成昭远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可倘若不是……
乾宁十五年那老道的谶言,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可扶风苏氏也并非只有苏裁锦一人。
然而这念头总让她隐隐不安。珠帘绿幕的风影之间,隐隐约约是魏王注目的模样。他一再叮嘱,将次女托付给她,她却打起了对方的心思。
哪怕只是种可能。
成之染闭目叹息,从轻烟之中闻到了柑橘的清苦气息。她忽而睁开了眼,吩咐道:“前几日新到的银霜炭,再去给秣陵宫送些。”
如今天冷了,那别业孤寂,只怕风凉。
府吏领命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搁,第二日便拉了整整一车到秣陵宫。
驻守此地的曹方遂命人清点了收下,那府吏却不急着走,笑道:“长公主还有一物送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