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47)
那礼物献上,竟是一匹明光锦。
曹方遂被锦缎光泽闪了眼,不由得诧异:“这……”
府吏道:“长公主记挂将军,将军莫要推辞。”
兵士将明光锦接过,曹方遂端详一番,锦缎被日光一照,浮出暗银的宝相花纹。
此物一匹可抵百户赋税,他在高祖身边多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曹方遂殷殷道谢,送走了府吏,禁不住摸了摸那锦缎,果然如冰丝一般温凉细腻。
如此贵重的礼物,实在是受之有愧。
“新炭既已到了,今日便换上。”他吩咐下去,忽而听得外间阵阵脚步声。
兵士叩门道:“钟将军求见。”
“哪个钟将军?”曹方遂皱起了眉头。
来人是殿中将军钟彻,他是松滋县侯钟长统之子,平日里没什么往来。这让曹方遂有些意外。
钟彻似乎笑了笑,将半截竹管置于案上。
曹方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竹管上,不由得一愣。
管口用蜡油封着,他拧开一看,里头是一个纸卷。纸卷展开有半个巴掌大,只写了两个字——“方山”。
曹方遂惊得起身,他在高祖身边将近二十年,自然认得出成昭远的字迹。
钟彻用手指比了个嘘声,道:“曹将军,请。”
满室寂静中,曹方遂握紧了竹管,几乎要将它捏碎。粗粝的茬口扎进掌心,勉强让他找回了一丝神智。
皇帝的命令,他拒绝不得。
白日高悬,素晖灼灼,照得道旁枯草通透,如蝉翼一般。曹方遂策马来到方山脚下,马蹄声惊起石缝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从他头顶飞过。
方山的长亭,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来过。倘若仔细回想时,浩荡烟尘里只余下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
彼时的高祖曾与李劝星在亭中把酒言欢,如今斯人俱已作古,是非难辨的过往,也随着新朝旧代风烟飘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亭中设榻置案,皇帝裹着狐裘斜倚凭几,狐白裘银光闪闪,鲜洁如霜雪,腰间却悬着赤玉,从榻侧垂下,血滴般刺眼。
曹方遂跪在皇帝面前,膝下坚硬的青砖冰冷刺骨,可皇帝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动。
山前溪流被冷风吹透,倒映着亲随铁甲晃动的光斑,像是撒了把银针。
成昭远将目光收回,打量了曹方遂几眼,道:“曹将军,你可曾来过此地?”
曹方遂垂首称是:“乾宁八年,臣曾随高祖到此。”
“乾宁八年……”成昭远喃喃,目光从曹方遂身上飘起,不知投到了何处,“乾宁八年,我才十三岁。”
曹方遂不解其意,索性沉默不语。
“可惜了,”成昭远摆弄着袖中手炉,似乎漫不经心道,“可惜那时候年幼,未能替高祖攘除奸凶。”
他将曹方遂盯了一阵,对方只是低着头,小山般的身形一动不动。
“倘若与太平长公主一般年纪,天下驰骋,岂不快哉?”成昭远微微扬起了声音,亭中只有他二人,这声音显得空旷而缥缈。
曹方遂抿了抿唇,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仍旧不答话。
“像个闷葫芦似的,高祖如何选了你?”成昭远顿时不耐烦,忽而眸光变得凌厉起来,斥道,“还是说见了我,说不出话了?”
“臣不敢!”曹方遂顿首。上首却传来一阵窸窣,一道阴影旋即笼在他头顶。
成昭远倾身,从对方兜鍪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问道:“曹将军,你怕我?”
曹方遂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成昭远盯了他半晌,嗓音骤然冷下来:“你这时候……知道怕我了?”
“陛下,”曹方遂终于开口,干涩道,“天威难犯,臣素来敬畏陛下。”
“你胡说!”成昭远猛地把手炉一摔,炭灰溅到曹方遂脸上,烫得他暗自倒吸凉气。他听到皇帝喝道:“你将我生母缢死之时,何曾有半点惧意?”
亭外寒鸦惊飞起,曹方遂喉结滚动如吞炭,额角露出的半截伤疤在日下泛着暗沉,如同干涸已久的血迹。
整整十五年前,他奉高祖之命送罪妾朱氏了断。朱氏抵死不肯认命,最终还是他亲手将人勒死。
当年吹动白绫的寒风,与此刻别无二致。
成昭远猛地把人一推,曹方遂身形晃了晃,旋即又垂首跪好。成昭远气不打一处来,切齿道:“你可真有本事啊,曹方遂!你杀死了皇帝的生母,还敢若无其事地活到今天!”
他狠狠踹了一脚,重台履在对方胸甲上撞出声闷响。
曹方遂胸口闷痛,想要争辩又觉得徒劳。赐死朱氏虽是高祖的命令,可如今的皇帝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得以沉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