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48)
“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成昭远不肯放过他,眸中的怒火有如实质,“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问你一家妻儿老小,拿他们的命,到底能不能抵上我母亲的命!”
曹方遂惶然抬头:“陛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臣有罪,家人却是无辜的!”
“你有罪,你当然有罪!你们哪个是无辜的?”成昭远仰面冷笑不止,“你们一个个欺我太甚,都该去给我母亲陪葬!”
冷风从帘帏之间灌进来,曹方遂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对上皇帝几近冷彻的目光,从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陛下!”他膝行上前,恳切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成昭远退后几步,径自坐到几案上,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他斜睨曹方遂一眼,缓缓道:“你父亲死得早,你母亲年过花甲,总是犯头风。你的长女已经嫁人,长子去岁刚到国子学读书,几个小的在家里由妇人照看。我说的对不对?”
被皇帝惦念,有时未必是好事。曹方遂听得冷汗直流,终于知道这一次来者不善,慌忙顿首道:“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过臣的家人!臣愿意以死谢罪……”
“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成昭远忽然轻笑。
曹方遂无言以对,以头触地,几乎要磕出血痕。昔日的少年已成了皇帝,生杀予夺不过在一念之间,对付他一个小小的臣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成昭远冷眼看他,半晌,才说道:“我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让你做一件事。”
曹方遂动作一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臣……万死不辞。”
“秣陵宫的罗汉松该修剪了,”成昭远指尖按在几案边沿,轻轻叩了叩,玉扳指笃笃敲响,“你替我去修剪……修剪那些多余的枝叶。”
寒风从亭中穿过,卷着枯叶扑到曹方遂身上。他心中惶惑,愕然抬头时,对上了皇帝暗沉如水的目光。
“臣……”
成昭远死死盯着他,声音比寒风还冷冽三分:“怎么,你不敢?”
心头似有似无的疑惑,登时化作巨石砸下,惊得曹方遂许久才回神。他难掩错愕,皇帝仍然在不错眼地看着他。
“你替高祖杀人的时候,不是果决得很吗?”成昭远缓缓说道。
冰冷的铠甲仿佛枯萎锈蚀,曹方遂从未感觉身上如此笨重,沉沉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冷风却径自从鳞甲缝隙里渗入,在四肢百骸之间肆意流窜。
成昭远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许是沉默太久的缘故,玉扳指敲击声冷不丁停了,皇帝将一只双龙耳瓶勾到案沿,道:“此酒名为‘武陵春’,入喉三刻即化尽肺腑。三日内,朕要听到秣陵宫的消息。”
亭外惊起三两只寒鸦,曹方遂抬头,望见那只素朴的双龙耳瓶。褐色釉彩中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有些看不分明。
成昭远凭栏而望,目光幽幽地随寒鸦远去。他一言不发,周身的寒意却仿佛结成了冰晶。
曹方遂额头突突直跳。惨白日色里,他恍惚望见血滴从瓶中渗出,在地上蜿蜒成河。
掌心却已湿透了,淋漓的汗渍,原是手中沾满的鲜血。
第405章 丹心
“将军……将军?”
曹方遂猛地回神,眼前又一阵眩晕。他盯了许久,才认出站在马前那人,是随他把守秣陵宫的副将。
从方山回来一路上,他魂不守舍,不知何时竟到了这里,青天外暮色苍茫,北风顺着领口钻进甲胄里,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秣陵宫静悄悄的,朱门明明是去岁新漆的,望去却好似蒙了层灰。高耸的墙头探出银杏枝,金黄的果子落了一地,被马蹄碾碎,犹如他铠甲缝隙里干涸的血渍。
“魏王今日可好?”曹方遂问道。
副将道:“今日一直在佛堂,午前送来的银霜炭已经烧上了。”
曹方遂颔首,叮嘱了几句,拍马要回府。
他平日不苟言笑,如今的沉默更显出逼仄。副将见他神色不太好,犹豫了一番,到底没多说什么。
木匣里双龙耳瓶随马蹄颠簸,咔嚓咔嚓的轻响顺着铁甲传来,仿佛锯齿与木屑厮磨。锯末越聚越多,堆成小山一样堵在他心口,又被狂风卷起扑到他身上。
将军府飘出炖鸡的香气,刚刚开蒙的幼子闻得口水直流,眼巴巴地不敢动,被兄长握着戒尺拦在书案前。
“如今不读书,将来进了国子学,直让人笑话!”
少年老成的训斥声传到曹方遂耳中,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小厮殷勤上前将木匣接过,曹方遂心头一空,幼子已钻过兄长的手臂,如蒙大赦般扑来。
“阿父!”
曹方遂喉头突然发紧,几乎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缢死朱杳娘那年,皇帝才只有他幼子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