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94)
渭北咸阳营垒依托旧城而建,前朝夯筑的宫墙早已被岁月蚀出沟壑,整修后仍不减雄壮巍峨。
参军元行落奉命驻守咸阳,得知成之染前来,早已率兵在城门恭候。
成之染开门见山,问道:“参军,战船如何?”
元行落压低了声音:“俱已完备,只待殿下检阅。”
成之染随他入城,在一处货栈前止步,风中飘着桐油和杉木的气息。
“殿下请看。”元行落领众人入内,里面竟别有洞天。
平阔场院里,上百艘蒙冲小舰井然排列。有几名兵士穿梭其间,正忙着清扫地上残余的刨花。
成之染上前抚摸着船身,倏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在潼关外伐木造船,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那时的小船早已在登陆决战时被渭水波涛冲走,时移世易,如今换了她顺流而下,再次踏上从前曾经走过的路。
“这些船都是按殿下心意打造,”元行落禀报,“行船者皆在舰内,船舷可放出弩箭。”
他命军士从舱内按下暗槽,只听得“咔”的一声,一排弩箭从箭窗弹出,寒光凛冽。
“其余船只在别处,与此地相仿。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当夜便可拖到渭水,”元行落禁不住问道,“不知殿下何日调兵?”
“时机尚未成熟,”成之染眸光微动,道,“听说慕容颂命人在盟津搭设浮桥,他若有胆量渡河,便让他有去无回。”
徐崇朝沉吟道:“倘若他被灞上的疑兵吓住了呢?”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连渡河都不敢,有什么脸面谋取河南?”
众人一一将战船验看无误,时辰已不早。元行落送他们出城之时,成之染屏退众人,对他道:“参军劳苦功高,将来挥师出关之时,可愿意随我去洛阳?”
元行落不明就里,拱手道:“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好似透过他看向别处。
元行落没来由紧张起来,半晌,冷不丁听对方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沈星桥,他可曾说些什么?”
元行落茫然抬首,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知成之染为何突然提起沈星桥。即使过去了许多年,一旦听到那人的名字,恨意仍有如蚀骨。
落日熔金,渭水被染成赤红,如同熔化的铜汁。成之染注目良久,再次开口道:“他死前,可曾……提起京兆王?”
元行落讶然,摇头道:“不曾。”
瞥见对方眸中的失落,他有些局促。然而那失落一闪而过,面前的长公主望向东方,暮风带着水腥气掀起她战袍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
洛阳方向的天际线上,那余晖好似烽火。
成之染转身之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她平静地与元行落告别,与众人打马回城。
未央宫前殿,主簿裴子初在此等候多时了。
“殿下,洛阳来信。”
他将信函呈上,成之染问道:“这是第几封?”
“第十三封,”裴子初声音低沉,“城中已难以为继。”
纸笺在案头展开,熟悉的字迹比往日潦草许多。宗棠齐年近半百,困守孤城,几近望绝。最后的笔墨力透纸背,有如泣血。
良久,裴子初听到一声叹息。
“带信使进殿。”成之染说道。
华灯初上,人影幢幢,远道而来的信使衣衫褴褛,脸颊已瘦得脱相。他跪在殿中,哀哀求告。
“是我对不住宗将军,”上首传来一道苍凉的声音,“再守三十日,我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成之染提笔为宗棠齐写了回信,不忍再看那信使的目光。送人离去后,她问裴子初:“北境还没有音讯?”
裴子初摇了摇头,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殿下,芮芮虏岂是可靠之人?”
烛火在案头跳动,映得成之染脸上忽明忽暗。她缄默良久,眸中闪过一丝萧瑟:“固然不可靠,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便已足够了。”
日暮风尘多,秦中川路长。宗棠齐收到回信,大抵在心中也会怨她。
河南淮北如此形势,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虎牢关失陷,璧田城摇摇欲坠,胡骑已到了许昌,青兖也饱经蹂躏。
事已至此,她的阿弟仍在金陵闭门不出,迟迟不肯向她求援。
成之染冷笑一声,手指按上了腰间佩刀。
他宁愿输得一塌涂地,也不肯低头向她这个阿姊开口。
可她却终究不能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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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水来得细碎而缠绵。
天色将明未明,长安城外官道上浮起一层薄雾。马蹄踏过地上的泥洼,溅起一丛丛细碎的水花。背插令旗的信使在雨幕中疾驰,身影被雾气洇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