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906)
钟彻在屋中走来走去,片刻也难以安宁。他如今只穿了一身常服,肩头却仍如往日铁甲在身时一般沉重,仿佛压着无形的枷锁。
自从太平长公主亲自将他从慕容颂手里带回来,他一直便被安置在这座僻静的小院里。河南征伐没他什么事,想回金陵又不被允许。他像是被遗忘的棋子,又像是被圈养的困兽,既不得自由,也不得解脱。
初时,他尚能安慰自己,长公主军务繁忙,待战事平息,自会召见。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得秋意萧条,却迟迟无人过问。
他只好艰难地承认,不是长公主将他忘记,而是有什么事情,还在等着他。这想法一旦开了头,回想起自己曾经耳闻目睹的事,他不由得越想越心惊。
在成昭远身边这些年,有许多事情,想来成之染并不知晓。
钟彻忍不住叹息一声,颓然坐倒在榻上。
庭中隐约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却让他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门扉。
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人叩门道:“钟将军可在?”
听出是徐崇朝的声音,钟彻的喉咙发紧,额头登时冒出了冷汗。
太平长公主暂居于北宫。前往北宫的路上,秋风刮得更紧了,道旁的落叶呼啦啦飞起,耳畔仿佛掠过无数细碎私语。
殿门紧闭着。
徐崇朝先行进殿,凉风自身侧拂过,却吹不散殿内几近凝滞的空气。
成之染端坐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玉玦。青玉比往日越发莹润,显然是被人长久地把玩。
“人已经到了。”徐崇朝说道。
成之染将玉玦握在掌心,抬眸吩咐叶吉祥:“请钟将军进殿。”
钟彻进来时,这位曾经威风凛凛的殿中将军,神情似有些萧索。
“钟将军,”成之染开口,声音清冷如秋霜,“坐。”
钟彻僵硬地跪坐在锦茵上,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惊得他肩头一颤。
“将军可知今日为何相召?”
钟彻低了头:“臣……不知。”
成之染抬手示意旁人退下。殿门“吱呀”一声关闭,将秋阳隔绝在外,只余几缕微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记得,当年皇帝副贰东府时,你便在他身边了。”
钟彻身形一僵,谨慎道:“正是。”
成之染倾身向前,缓缓道:“听闻将军与沈星桥过从甚密。”
钟彻闻言,脸上褪去了血色,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沈星桥……
故人的容颜并未随岁月消磨而变得模糊,清冷的目光又浮现眼前。那时的宁朔将军年轻有为,世人时常叹惋他英年早逝,至于他陨落于关中的缘由,隐约知晓内情的人都讳莫如深。
钟彻犹豫了一番,并未否认:“因家父之故,沈将军对臣颇多照拂。”
上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走向殿侧的连枝灯架,指尖抚过灯盏边缘:“那我杀了他,你该不会替他抱屈罢?”
她声音轻柔,却让人后背发凉。
“他……他……”钟彻不知该如何作答,额头的汗珠滴落,旋即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脑海中闪过成昭远让他转交沈星桥的一封封密信。
长安与金陵相隔万里,副贰东府的梁公长子却与前线将军频繁往来,纵然彼时他想不通其中缘由,后来的关陇风云骤起,他岂会没有揣度。
“钟将军,”成之染蓦地转身,眸中寒光乍现,“皇帝给沈星桥写信,你可知道信中的内容?”
“殿下!”钟彻脊背一软,彻底跪伏在地,声音已支离破碎,“臣……臣只是奉命行事……圣上说……说让臣秘密交给沈将军,信写了什么,臣委实不知……”
“你不知?”成之染厉声喝断,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火,问道:“那你怕什么?”
狂风裹挟着枯叶拍打着窗棂,萧瑟得令人心惊。钟彻颤抖得不成样子,听到上首传来的声音冷若冰霜。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眼睁睁看着他将人置于死地!”
“不!”钟彻猛地抬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底,“臣不知……只是当时圣上对立嗣之事多所怨言,醉后曾失言说……说宁肯京兆王不再回来。后来听闻京兆王战死,臣才想明白其中瓜葛……”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窜上来,成之染身形晃了晃,柏梁台的浓烟烈焰又扑到眼前,呛得人眼眸酸涩。
“死的岂是京兆王一人?”她喉间艰涩,几乎咬牙切齿道,“殒命关中的几多将士,都是在为他世子之位陪葬!”
“臣罪该万死!”钟彻以头抢地,额间都磕出血痕,“可圣上是臣的主君,臣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圣上说……说高祖偏心……他早该是世子,却做了磨砺京兆王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