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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909)

作者: 担花 阅读记录

桩桩件件,通通在四方州郡百官公卿交口称赞中化作纷飞雪片,将他整个人埋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好一个太平长公主!”成昭远猛地将书案掀翻,章奏哗啦啦散落一地。

内侍齐刷刷跪伏在地,一时间无人敢动,却又听皇帝大喝:“拿酒来!”

他仍在高祖丧期,按规矩应当禁酒。可近来酒戒不知已破了多少回,众人顾不得许多,赶忙战战兢兢地将酒壶呈上。

成昭远夺过酒壶仰头痛饮,清亮的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让他不由得一个战栗。

烈酒在胸膛炸开,滚滚热流烘烤得眼眸酸涩。他倏忽想起幼时在私塾,教书先生总喜欢夸赞他那位长姊,如今十余年过去,他仍是那个追不上她的阿弟。

成昭远胸口剧烈起伏,两簇幽火从眼底烧起。他忽而开口:“备马,朕要出宫。”

内侍不敢违逆,为皇帝换了常服。他近来每每如此,众人都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朝臣揪住。

皇城建春门外有一处僻静小院,掩映在几株老槐树下,青瓦白墙,不挂匾额,只在门边悬了一盏素纱灯笼。

成昭远勒马停在侧门,独自推门而入。

院内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茅斋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一道纤瘦侧影,正跪坐在蒲团上,缝补手中业已破旧的袍衫。

“陛下今日来得早。”独孤明月未抬头,声音清冷如檐下风铃。

成昭远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散了几分。他跨入门槛,低声道:“我心里不痛快。”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她早已蓄起长发,仍旧面容素净,双眸幽深如古井,看久了仿佛会摄人心魄。

“陛下从前为慕容氏烦扰,如今慕容氏已退,又为何愁眉不展?”

案头博山炉升起袅袅青烟,成昭远恍惚间看见烟雾中浮现出长姊的脸。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我当真不如她么?”他颓然垂下手臂。

“太平长公主,岂能比得上陛下?”独孤明月目光如水,让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成昭远不由得枯笑:“世人都在说,高祖定天下,长主为前驱。她荡平四海,朕却连河南都守不住……”

“可是她永远做不了皇帝,世俗纲常永远将她禁锢于此,”独孤明月放下手中的针线,道,“而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成昭远默然良久,缓缓在她对面落座,道:“事已至此,我想知道,往后可还安宁?”

独孤明月从侧旁取出火盆,向盆中投入一根羊骨,又添了一撮香灰。火苗窜起时,她低声念咒,烟雾缭绕中,羊骨渐渐显出裂纹。

成昭远死死盯着那些纹路,追问道:“如何?”

独孤明月似是轻叹:“金乌折翼,玉兔沉海……”

成昭远登时变色,声音竟有些颤抖:“此话怎讲?”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悲悯:“百日内,金陵有血光之灾。”

成昭远赫然起身,却在下一瞬颓然坐倒,喃喃道:“果然……连上天都要亡我?”

独孤明月不语,只是望着火盆在眼前熄灭。

窗外冷不丁滚过一道闷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打在槐叶上,像是千万人窃窃私语。

成昭远推窗望着雨幕,沉沉地笑出声来:“好啊……既然天不容我,我又——”

他未尽的话,旋即湮灭于轰鸣雷暴。

独孤明月闭上了眼睛,残余的火星溅落,在指间轻轻一颤。

————

绵密的雨丝织成细网,将整座台城笼罩其中。朝政如同泡发的黄纸,轻轻一碰就会烂成糊状。尚书省几位主官聚在厢房里,望着檐外如注的雨水,禁不住唉声叹气。

祠部尚书喃喃道:“风雨不时,责于天公……”

皇帝自从颁布了罪己诏,行事便愈发荒嬉,再不肯临朝听政。据说他整日在宫中饮酒作乐,将高祖丧期的禁制抛到了九霄云外。众人都忧心忡忡,劝谏的章奏一封封递进去,却好似石沉大海,听不到半点回音。

可若是当真犯颜直谏,众人又失了底气。世家显宦不想管,功臣勋贵不敢管,彼此推诿了许久,终于推出老迈的护军将军温四迟前去。

温四迟一大把年纪,又是太皇太后硕果仅存的阿弟,多少还是有些面子在。

雨终于停时,惨淡日光从云层透出,斜照在正福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浮华的金红。殿外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偶尔被雨滴打碎,又缓缓拼凑起来,却终究支离破碎,映不出完整的影子。

须发皆白的护军将军立在昏昏沉沉的殿中,望着上首醉眼迷离的天子,苍老的面皮猛地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