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910)
成昭远斜倚凭几,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任由酒液洒在素服上,浸出一片阴沉的暗渍。他朝着温四迟招了招手:“阿翁也尝尝这美酒……”
温四迟盯了他许久,“咚”地一声重重叩首:“臣昨日到显阳殿,太皇太后卧病在床,拉着臣的手,问近日为何不见陛下前去。臣难以回答,今日拼了老命,也要问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如何不记得?”成昭远只是笑笑,瞥了他一眼,“只因我近来久病,不便向祖母请安。阿翁不妨多代我去看看,莫要让祖母牵挂。”
“太皇太后岂能不牵挂!”温四迟仰头看他,浑浊的眼眸泛出悲光,“高祖三年之丧,至今尚未除服。陛下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高祖在天之灵!”
成昭远冷笑一声:“将军竟是来管束我不成?”
“臣不敢,”温四迟顿首一拜,道,“可是臣听闻陛下近日频幸后园,习武嬉戏,鼓噪之声达于外廷!”他抬头之时老眼含泪,嗓音也有些哽塞,“更与佞媚往来无度,此非明君所为……”
成昭远慢慢坐直身子,眼中寒光乍现:“我怎么不知哪个是佞媚?”
“正是那独孤氏亡国余孽!”温四迟梗着脖子,道,“搅弄风云,魅惑君王,实乃祸水!”
“祸水?你倒是说说她害了何人?”成昭远仰面大笑,“倘若她是什么祸水,那我的阿姊又该怎么说?天下还有谁杀人更甚于她!”
温四迟以头抢地:“长公主征战沙场是为社稷,佞媚蛊惑君王却是——”
“当啷”一声,成昭远摔了手中夜光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对方冷笑道:“是我处处不如她!你们何苦还要如此逼我!”
美酒泼在金砖上,温四迟纹丝不动,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高祖将皇位传给陛下,是因为陛下当初英明神武,足以承继大统。可是如今呢?”
殿门冷不丁被暮风吹开,吹灭了殿中半数烛火。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皇帝狰狞的表情突然僵住,恍惚间竟似看见高祖的虚影立在温四迟身后,正用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成昭远怔愣许久,忽而仰面放声大笑,道:“难道他还能收回成命不成!”
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似一声声遥远的叹息。
温四迟刚出了宫门,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他上了牛车,又掀开侧帘,任由雨水打在皱纹纵横的脸上。
走了没多久,牛车却被人拦住。青袍小吏撑着油纸伞,在道旁拱手一拜:“温将军,尚书令孟公致意。”
温四迟脸上露出灰败的神色:“老朽无能,辜负了诸公所望。”
青袍小吏似乎并不意外,含笑道:“尚书令府中新桂开花,可否请将军赏光品鉴?”
温四迟骤然收紧了手指,犹豫了一瞬,道:“今日为时已晚……”
青袍小吏恭敬上前,低声道:“将军,时不待人。”
侧帘轻飘飘落下,良久,竹篾缝隙传来一声叹息:“告诉孟公,我老了,见不得这些。”
凉风吹起了雨雾,扑到那小吏脸上。回到孟府时,官袍已经湿透了。
家仆引着他穿过回廊,小小的素纱灯笼挑起,照得小斋前金桂幽幽发亮。
屋子里燃着几盏青灯,几案旁人影幢幢。
孟元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听闻小吏回禀,指尖一颤,将棋子扔回了棋罐。
小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一旁传来周士显轻笑:“这位老将军……唉……”
孟元策将小吏挥退,沉吟道:“倒也无妨。”
“倘若温印虎尚在,自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周士显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所以说,叔不如侄。”
“叔不如侄……”孟元策捋着胡须,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光。他未置可否,思忖良久,道:“皇帝失德,朝议纷纷,不如让桓不识回京,也可商量一二。”
“如今宋氏余孽流毒未清,他人在彭城脱身不得,”周士显摇了摇头,“更何况桓不识也做不得主。”
“倘若……”孟元策目光顿了顿,“倘若长公主能回京主持大局……”
“难,”周士显轻叩几案,道,“长公主与皇帝积怨已深,岂会轻易回来?”
两人沉默片刻。秋雨沙沙地叩打窗棂,灯焰也随之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云屏上,忽大忽小,如同鬼魅。
“除非……”孟元策突然压低声音,道,“共谋废立。”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映出阶前一片湿亮的青苔。远处皇城的轮廓隐在雨雾中,霎时间惊雷炸响,被一道闪电照得惨白如骨。
第435章 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