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香(222)
不是离去二字,而是启程。她二人,不该用那般使人心伤的字眼分别。
“一路平安。”
轮船的舷梯被沉缓吊起,折拢至甲板旁,汽笛声再度轰鸣。
船离港了。
兰昀蓁仍停留在原处,抬头寻觅青锁依稀存于人群中的身影,没有离去。
贺聿钦静静地揽住她肩头,另一手握紧她冰凉的手,捂着暖意。
舷侧通道上,挥手呐喊,依依惜别之人不在少数。漆黑的夜,炽白的电灯下,攒动的人头使人眼花缭乱,她眼渐渐捉不住青锁的脸。
“昀蓁——!”
她猛地转脸向船尾。
不知何时,青锁已挤身至那处。船尾人略少些,且离港最晚。
“青锁!”
“昀蓁!——我叫窦青锁!窦——青——锁——!!”
青锁被人群推搡着,清瘦的身板凭白借着一股劲往外挤。
兰昀蓁的目光急急地左右扫着,终落定下来,凝于一个晃动的点上。
青锁将半身扑在铁栏杆上,大挥手,冲她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海浪声哗杂,伴着喧嚣的夜风,使所有声音模糊且断续。刺骨的风将她的泪一并吹落,断了线似的地淌过脸颊。
青锁从前最是爱惜嗓子,绝不会这般放声喊唤。
“新生活——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她仍朝她不住地挥手。
岸上人潮的声声挥泪作别中,那声音被冲淡,是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道别。
第90章 云落卿归处
时至五月, 苏州的天气已然暖了。
兰昀蓁将云家旧宅买下,重金修缮后,又重新搬进去。
邻宅的人家见状, 对此都窃语私议。
“今日我出门拿报,听见他们仍在嚼舌根。”
弥月抱着栩鸢,跟在兰昀蓁身后下楼, 嘴上不满道。
其中缘由不难猜出。
云家出过罪人, 邸宅还起过大火, 烧死不少主人家。
如此晦气且不吉利的府邸, 又有谁会愿将其买下,不计赀财地将其修葺?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几句同样的话?”
兰昀蓁并不放于心间:“让他们说去吧。用不了多久, 便无人再敢多嘴。”
今日她下楼, 是要见一人,若那人愿开口,离云家沉冤昭雪便又更进一步。
“你带鸢儿去院子里玩罢。”兰昀蓁抬手轻轻摸了摸栩鸢的脸,朝她笑。
弥月应下来, 抱着栩鸢出去了。
兰昀蓁去了前堂。
堂右侧,那排雕花官帽椅的最末把上坐了一人。
他身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马褂, 衣衫上的褶皱与褪色, 隐示着他这段时日以来的颠沛流离。
“三小姐!”
那人本目光呆滞地坐着发怔, 余光忽地瞥见她, 忙不迭撑着椅扶手起身。
“翟管家。”兰昀蓁看了他一眼, 落座于主位。
许久不曾听闻这个称谓, 老翟叔的心头涌上苦楚:“三小姐说笑了, 此处哪还有什么翟管家?我如今且就是一个苟活着的人。”
兰昀蓁闻言淡笑:“你应下见我, 不正是知晓, 今后有不再苟活的法子么?”
“如今偌大一个聂家,死的死,散的散,唯三小姐仍能安宁度日。”
老翟叔忙俯腰回:“想来定有法子救我这块朽木。”
“眼下,可救你的不是何法子,而是你这张嘴。”兰昀蓁平淡道。
“还请三小姐明示。”老翟叔心中一喜,急接上话头。
“你跟在老太爷身边最久,自知晓他发家前做过的许多事。”兰昀蓁缓说着,低眸略瞥,见雕花红木案上搁着本绘图增注的《幼学琼林》。
那书是贺聿钦特从贺家老宅书房里寻出的。他向来敬惜书册,幼时读过的书依旧珍存得完好,纸页无折损,只余轻微泛黄痕迹。
昨日,他便坐在此处,抱着栩鸢给她念书听。
“知道,知道的。”老翟叔回,“老太爷尚在永兴纱厂里作工时,我便一直在他手下做些杂活儿。”
兰昀蓁拿过那书册,信手翻动,一面淡淡继续说:“既然如此,那当初纱厂失火一案,你亦是清清楚楚的了?”
闻言,他脸色大惊,嘴唇翕动几番,嗫嚅半天,讲不出下文。
“你不必去猜,我是如何知晓的。”
书册沙沙翻动,停留在夹有镂花绿檀木书签的一面,她两支手指并着捏了捏,读完的已有些厚度了。
“你若主动登报揭露,我便给你一条活路,保你返乡,安度余生。”兰昀蓁将书册阖上,“先前你不愿说,不正是因怕大爷与二爷的报复?”
“如今聂家所有可掌权之人都已死了,你当是再无顾虑。”
“三小姐何苦要这般做?”老翟叔苦色,“老太爷若知晓府中族亲自相残杀,只怕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