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香(223)
“我早说过,你不必去想,我为何做这些。”兰昀蓁面色不动,“是对老太爷矢忠不二,还是使自己安老有终,翟管家择其一便是。”
老翟叔佝着脖颈,两肩头轻微耸抖。
兰昀蓁给足了他时间取舍。
直至手旁滚烫的茶盏连温手都不起作用,方见他的头垂得更低,嗫嚅道:“登报后,恐还有旁人害我,三小姐定要送我平安至老家。”
“那是自然。”
兰昀蓁不意外他的回复,起身欲离开。
堂外,恰好有丫鬟来报:“有位胡姓先生来访,弥月阿姊说,得赶紧告诉您。”
姓胡,且又是弥月急着告知的,兰昀蓁一下子便知晓是何人。
“老先生舟车劳苦,你带他去后罩房歇脚,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兰昀蓁吩咐。
后罩房在府邸最末,离那处最近的门又是后门。
丫鬟一听,便知这位衣衫褴褛的老先生当是要从后门被悄无声息地送出去,避开庭院中那位方来不久的胡先生。
老翟叔未查何意。
只以为兰昀蓁思及他曾是聂府中的大管家,该给他份体面,不觉有异,连连道过几声谢,随丫鬟往后院里去了。
她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框,回身往前院中去。
走得愈近,便愈可听清晰栩鸢被弥月逗得咯咯直笑。
可她当真瞧见时,却滞住脚步——
弥月执一柄小鸡啄米的铁皮玩具,轻晃着,引栩鸢去抓。
而栩鸢身后不远,所立之人正是胡慊。
他正垂眼,目光黏在玩在兴头上的小鸢儿身上,连眉目都慈和几分,脸上浮现着笑意——恐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还是栩鸢先发觉她的到来,撒开了手中已握住的小鸡啄米,转而向妈妈奔去,踉跄小跑着扑进她怀中。
兰昀蓁弯下腰抱起她,看向神情有些不自如的胡慊。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昔日的云家宅邸,他一个云家的罪人,有何颜面重踏入这间宅子?
“我已递交辞呈,决意回老家去了。”胡慊何尝听不出她话中深意,显几分局促,握紧手,“临行前,本想再见你一面。”
话落,他的目光又从兰昀蓁的脸庞,落至栩鸢好奇瞧着他的那张脸上。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溜溜地圆睁眼眸,紧瞅着他看。
起初,他迈进院中,第一眼瞧见栩鸢,便觉油然亲近。
不过心中仍觉奇怪,怎会有孩子同她住在一处?
后来第二眼,定睛一瞧,便发觉这孩子与她眉目间的相似之处。
前些年,沪上那些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他亦是有所过耳的。
只是不曾想,孩子这桩,竟是真的。
他一直立在院中,瞧着弥月陪孩子嬉耍,几番连步履都迈开,欲上前抱一抱小丫头,却又怕外孙女不同自己亲近,亦惹了她的厌恶。
瞧着瞧着,他便忆起旧事——从前她幼时,自己亦是瞧着一丁点儿大她在此院中欢乐。
再抬眸时,措不及防对上她漠然的目光,心底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兰昀蓁将栩鸢交给弥月,让她抱她进屋去。
胡慊留恋追随的目光被一并阻断。
“你我不必再见。”她说得果决。
“爹知晓,自己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胡慊忙低声下气,“只求你……给爹一个赎罪的机会。”
“能赎的罪,你已赎完了。”兰昀蓁淡漠地睨着他,“早在杨氏死的时候。”
那场大火,将杨氏烧得面目全非,亦染上肺痨。若无他的默许与遮掩,是如何也周全不了的。
胡慊的身子一颤。
“你以为,我不知么?”兰昀蓁接着道,“递交辞呈前,你还特找过许奎霖一回。”
那是他意识到,她若要为云家沉冤昭雪,必会揭开当年旧事。届时,杨洪禄的罪行会被一一列出,而他,亦当被累及。
“你欲求他从中襄助,未雨绸缪,至少保全官位。而他,却要你二择其一。”
——如今使他与杨洪禄有唯一关联的胡婉兮;与自己的仕途、维系半生的美名良德。
胡慊的面色渐渐惨白下来,兰昀蓁冷眼相待。
“你又是出卖了家庭,抛下了唯一一个,你悉心养大的女儿。”
纵使他如是抉择了,可终了,乌纱帽却仍未能保住。
战事频发,多少人对他的位置眼热,再者,还有一个萧宪。
他是绝不会许他得偿所愿的。
“至于余下的罪,饶是你死千百回,也偿还不清。”她声音冷肃。
她的姆妈、外祖、舅舅们,再无法死而复生,往昔之日再不会复现。
胡慊的嘴唇翕动,双臂微颤,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自院外而来的一道人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