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香(91)
方准备起身,他却不经意瞥见橱柜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只粉釉瓷器娃娃,瓷身上套着一串念珠,很是眼熟。
心底一股异样感觉缓缓升起,贺聿钦垂眸凝视片刻,将那尊瓷器上的念珠取下,于手心里盯了许久。
“可寻着了?”她在茶案边问。
贺聿钦背对着她,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放回原处:“已经拿到了。”
屋内的小阳台上,贺聿钦立在扶栏后静静地吹着夜风,兰昀蓁从他身后走过来,递上热气腾腾的茉莉香片。
“听闻快要落雪了,你站在风口,不冷么?”
“我无妨。”他抬手接过,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却又匆匆分离。
“方才瞧见药橱里摆了一只彩釉瓷娃娃,脖子上套着一串念珠,这可有何寓意?”贺聿钦嗅见空气中淡淡的茉莉清香,顿了好一会儿,终了主动开口问道。
兰昀蓁抬眸望着他,直听他将话讲完,淡然一笑:“是随手放着的,哪里会有寓意。”
贺聿钦点了点头,低首抿了一口茶:“念珠——是因为信佛?”
兰昀蓁温和摇头:“我干妈信佛。”
“她认我做了干女儿后,寻过算命先生替我相面,那人说我耳垂瘪短,福气太薄。她曾死过一个女儿,不愿见我寡命,于是常去寺庙烧香拜佛,为我积福。”兰昀蓁说着,头渐渐转过去,视线落在药橱里,“那串念珠也是她给我求来的。”
谈起寺庙,两人皆不免忆起英年已逝的唐培成。
当初她与唐培成在寺庙偶遇,冰释前嫌,如今蓦地忆起他来,心中酸楚,难以开口。
“唐先生葬在何处?”她收回视线,看向他的侧颜。
贺聿钦的下颌角绷紧了一瞬:“衢州老家。”
“他的家人可安顿好了?”兰昀蓁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垂下眸子,“若有我可帮上忙的地方……”
贺聿钦在缄默中静静凝视着她,片刻后:“他生时,你为他所做的已然足够。”
夜里凛人的冬风横冲乱刮,剜得人脸生疼。
许是氛围蓦地转为沉痛,贺聿钦主动调转了话题:“那群学生,他们为何住在这里?”
兰昀蓁知晓他是何意,顺着话头解释道:“都是些一心报国的清贫学生。他们都曾参与请愿活动、当街游行,后来被巡捕逮捕入狱,学校迫于上层‘整顿学风’的命令,不得已将他们开除学籍。”
“有一日我从医院回府,途中碰见他们中的好几人在街头派发游行传单,他们都想继续念书尽瘁事国,刚好这里有一处落脚之地,我便将他们在此处安排住下。”
白天学生们出去拾零打短,托要好的同学从学校里送来新书本,黄昏时归来便一同聚在客堂里讨论知识。
她介绍起:“青锁,就是方才在厨房里的那一位,平日里她在丹桂第一台唱戏,夜晚我请她住在这里,一来此处学生多,她一介女子住着更为安全,二来,担忧学生们事出不意,她在此处也好多照料几分。”
她仍记得民国八年时,“五四”引线一点即燎,学生们义愤填膺,火烧赵家楼,拳打章宗祥,北洋阁员愤而喧嚷“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也不能再容一日如此学风”之言,逼迫高校校长解职,严令警察“共维秩序”。
“他们心中有一团火。”贺聿钦道,“不该让这团火灭了。”
楼下学生们讲学的声音渐渐小下来,各自回房歇息去,阳台对楼,不知是哪户人家的老叟欲过戏瘾,约莫是饮了几杯老酒,此时竟借着醉意开腔吊嗓,唱起戏曲儿来。
“……我也曾金堂玉马,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拓,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
老叟凄凄楚楚地唱着,雾惨云僝,伴着贪杯后的醉与愁,嗓音甚是悲怆。
“年幼时,我曾三次去宫里听戏。”兰昀蓁望着对楼窗帘后酩酊大醉的黑影,讲话题忽地转开。
贺聿钦闻言侧头看她,却发觉她视线幽幽杳然。
第一回时,她约莫两三岁大,由外祖一道携去。
彼时,外祖尚且为清廷所授翰林院修撰,立有殊勋茂绩。宫廷之宴,宫中有专门的戏班子于畅音阁、长春宫同演大戏,宴礼之冗长,每日唱三四时辰,统共唱了整整九日。宫里的娘娘见她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纷纷逗着她玩,她年幼又第一回进宫,心中对何物都新奇。
二进宫时,她已至髫年,而外祖年迈龙钟,几少外出,几位舅舅带她同去。舅舅们都严肃着脸,她无法似在外祖面前毫无拘束,只能端正坐着,耳畔悉数灌进那咿咿呀呀,听得她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末后一次,是参加隆裕太后的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