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194)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皪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
“荣宁。”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
为的是知道: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