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195)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他只是不确定,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
于公而言,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
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
可是于私,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
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
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 更易被猜疑;
——虽然势力已散,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
待他一走,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
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只靠岸去,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
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放在船舱。
两小童却不上船,只还回缆绳,推了他们一把。
船又悠悠起航,往日边去。
沈厌卿问:
“我们这就回程了么?”
鹿慈英点起火,以药锅捞了些湖水——皪山山脚下水净,如此倒也无妨;
打开小布包袱,才点了点头:
“是。”
“叔颐服过药,就可回去养着了。”
“待好转些,就即刻回京城,不要在此耽搁。”
文州之事尚有缠丝未了,还需些时日平定,最好不要误伤到朝中大员。
沈厌卿好奇凑过去看,见都是些普通药材,并没有什么奇异的;
水渐渐沸起来,他就在咕嘟声中打趣道: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为何非要我来一趟?”
“难不成,礼湖下面有什么龙宫,要你我下去采珠么?”
“先前可还听你说什么,’我再不会回到文州‘……我这不是明明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