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196)
鹿慈英专心处理着各类药材,任他带着种含糊的不舍在对面捣乱。
“可见你算的不准——”
“不过,亦不要紧,你毕竟也只是人嘛。”
百年的参,千年的芝,鳞光闪闪的叫不出名字的草……都事先早炮制好了,只待着煮。
药炉做过特别布置,火烧的高,却烫不到船底。
药汤颜色渐暗,药材都放进去了,只剩下一个螺钿小盒在外面,不起眼。
沈厌卿想是有什么特别的佐料,并未多问。
却听鹿慈英闲下来,终于回他:
“是有龙珠不错,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去吗?”
“昔年有柳毅迎娶龙女,与之共享长生的美闻;”
“若能为叔颐聘得一位,挣得个春秋不朽,倒也合适。”
沈厌卿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刹那间的灵感,终于想起:
“’同享长生‘——六年前你拦我的车那日,你也是如此说的。”
“能否与我讲实情……你究竟为何与我交好?”
他有过一千次一万次猜度,只为了说服自己前朝余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权势。
可是每每见到鹿慈英真诚与他交游,他又确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别的东西。
这总给他一种感觉——鹿慈英早认得他。
但他们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错,最多的程度也不过是慈英太子在文州听过沈少傅的威名;
再早,沈十七一直在京城,鹿慈英一直在文州。
旧事都如剥茧般拨开了,只有这一件事说不通。
他如今也只好奇这一件事。
鹿慈英却只是神秘地微笑,神秘地摇摇头。
船过湖心,又渐渐荡入窄窄的一曲水中去。
蒲苇成丛,却空出来一块,露出浅水浸润过的岸边。
“叔颐记得这里么?”
“三年前你我同样夜游礼湖,同样舟过此处。”
“有仙人自月中来,在那片岸上以手掬水,将月影盛在手中,又回到月中去。”
“记得的,只可惜那时我倚在船舷上,竟睡着了。”
沈厌卿笑的有些勉强,大概是对方过于平静的语气给了他种不安的预感。
药锅里蒸腾雾气,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
“错过了那一幕,仙人是如何样貌如何动作,也就只好都由你说。”
鹿慈英收回望着芦苇丛的目光,神色从容沉稳,只是眼中闪着些不明的情绪。
“……是啊,’错过了‘。”
下一刻竟有长虹出鞘,径直划过他掌心。
殷红顿时涌出,在水烟中滴滴落进药汤。
“——!”
卷衣蛊最重要的一味解药,是下蛊者的活血。
然而荣宁既已辞世,其子嗣的也未尝不可一用。
所以才需要中蛊之人从千里外遥遥赶到此处,才有了废帝明知解法却还是看着身边人死去的冷血。
景隆虽无天子之德,却仍存人伦之恤;
即使失去挚友挚爱令他痛不欲生,他也终究不肯对自己的亲姐姐下手。
沈厌卿慌乱扑过去,险些碰倒了炉架。
鹿慈英在他袖口处紧紧抓了一次,鲜血抹开,留下一道赤红印记,像是在宣着什么誓。
这山中的隐士原来也同尘世中人一样会落泪,一样会因为痛楚而面色青白;
原来他皮囊之下流动的也是红色的血,塑成他筋骨的也是活肉而不是泥胎。
可是与常人不同的是,他此时只紧盯着自己的友人,额头冒着冷汗,硬是撬开了牙关说话:
“你难道不信——难道不信!”
他完好的那只手扭紧了友人的衣料,似是在发泄痛苦,又似是在哀求。
沈厌卿只顾着安抚他,去找那盛伤药的盒子——当日杨琼上山时,他本该见过,本该记住的。
若是能早些意识到……
他看着鹿慈英那双满盈泪水而决绝的眼睛,便意识到知道的再早也无用。
鹿慈英瞒着他,是为了救他。
“我信,我信……”
他该信什么?
他什么都信过,也什么都不信过,可到最后还是只有血、血、血。
兄弟姐妹的血、下属的血、敌人的血、友人的血。
好像这种殷红的的液体生来便是要被挥洒的,所以锁着它的躯壳才那样脆弱不堪。
又温热,又黏腻,足以让任何沾上它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恶心——因为这正是在提醒:
你正在残害你的同类呢。
沈厌卿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打开盒子,往那伤口上胡乱地倒。
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听见鹿慈英呛着气笑了一声:
“’此后如何弹琴?‘——叔颐,我原来不知你有如此情操,这种时候还在关心我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