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216)
如此行事,与把一半的杨家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杨驻景喃喃着,对周身的人已是全不顾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
荣清曾与他说,若行一着险棋,势必之后要有所承托;
多重补充作为回势,才好令事情平稳而成。
他的弟弟向来比他聪慧,比他做事周全;
他能想到的,荣清不会想不到……
营帐门再度被撞开,初晓的冷风泼了进来;
一道清亮女声刺破了帐中气氛:
“报!杨荣清离开自己住处,往杨驻景的帐子去了!”
听着极其年轻,报事情时又不论官职,直白点名道姓;
不必转头去看,就清楚这是陛下的人。
那句话尚未落地,帐中已冲进另一人:
“再报!杨荣清取了一件猩红斗篷披上,牵马往西北方向去了!”
杨驻景猛地回头:
“西北何处!”
“——观方向,应当是芙蓉洲!其余兄弟姐妹已先跟上了!”
杨驻景推开一切拦路的人,抄起漆角弓,冲了出去。
帐外响起马嘶声。
……
杨荣清骑在马上,慢慢向前行着。
披风太重,施施然垂在两边,抖不起来;
使得他虽穿着金甲,却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临水苦吟的诗人。
芙蓉洲,芙蓉洲,听着便是个蕴藉愁苦的地方。
漫天黄沙里,为何偏留了这一处水草丰美呢?
厚此而薄彼,原来天爷的心也是偏的。
草长得很高很高,将马蹄全淹没了过去,踏过就发出窸窸窣窣的折断声。
他一听见这声音,就想起许多幼时的事情。
那时家中还没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兄长也并不如现在这般整日东跑西颠;
就只是扯着他,做什么都带着他去;得了好东西,也独一份只给他。
爹娘都忙着,都要兼顾旁的事情,管着一大家子人;
可是只要他出一个动静,探出一个眼神,兄长就到他身边来。
“啪嗒”。
马蹄踩进了一道小小水沟,泥水溅上来,很快在披风猩红的底子上划出一条深痕。
像一道墨渍。
他离开营帐前,本想给兄长留一封信;
或是几句话,几个字也好,总之是不想这么静悄悄地走的。
可是思来想去,只有一注滚烫滚烫的泪在心里头沸腾着,一个笔画也落不下来。
最后只好把随身带着的墨锭押下了,扣在砚上。
这块墨锭能化出多少墨,他也就有多少的话想对兄长说。
来不及了,若早有话说,就该早说。
只是可惜再没机会了。
谁也不能站在他这头,这些事情只能他一个人来做。
如此合适,如此恰好……
但他要给所有人一个想不到的结局。
昔年读书时,他听过苏子瞻的一句“与君世世为兄弟”;
那时读来,只觉得好,却都只是浮于表面的感动,粗浅又幼稚;
待到此时,到他也站在悬崖边儿上了,才明白那一个一个字是如何啼着血。
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如此选;但,若有来生……
他听见弓弦振动的声音。
看来没机会去想来生了。
他拔出刀,微微回身。
杨家的儿郎,即使明知是死局,也决不束手待毙。
但比取他性命的刀箭来的更快的,竟是天边半轮赤日下的人影;
杨荣清以为自己眼花,可是无暇去揉,但见飞驰而来的人影搭箭挽弓,瞄准了他。
一阵尖锐破空声,他背后就传来鞑子落马的声音。
他只来得及横刀护在自己身前,等到回过神,周围已烟尘四起,多出了许多人。
他方才还惦记着的兄长策马近前,与他后背相靠,两马相背并立;
角弓连发,弦箭铮鸣,持弓人的动作却比挥琵琶弦还要自在。
碎发飞扬而起,眉眼间好像担着星辰,沉稳无惧,正是天生的将才。
杨荣清正要惭愧自己此时仍在分心,却又被塞了一把弓。
“——你的弓呢?啧,挑的这破地方,陛下的人都不好跟着……”
杨荣清不吱声,只接过来,也从对方箭壶里少少抽了两支箭,做了个挽弓瞄准的动作。
他没有带弓。他盗不来漆角弓,背别的就不像了。
更何况,他本也擅于近战搏杀些,弓术反而失准;
此役敌众而他寡,他亦没有抱持过安稳回去的希望。
布在边疆的暗卫训练有素,与二人协作之下,很快占了上风。
宁蕖业已策马赶到,由几人贴身护着,高声扬了一句:
“一个也不要放走!明的暗的,统统拔了!”
他这时着急,倒是不笑了,也并不多费功夫垫些客气的话,只待着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