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47)+番外
雨幕中,一柄素白的油纸伞缓缓倾斜,遮住了时岁头顶的暴雨。
伞沿坠落的雨帘后,露出一截绣着红莲暗纹的雪白袍角。
时岁怔了怔。
“你们在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再次落下,执伞人俯身,伞面微抬,露出一张俊美如玉的脸。
十二岁的沈清让眉眼温润,他的眸子,像是墨玉浸雪。
时岁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可一张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沈……”
他记得他的名字。
去年秋日,他在刺史府后院的桃树下,偷吃了寿桃,馅料蹭脏了这位小将军的狐裘。
那时沈清让是怎么说的?
“没关系,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可第二日,他没能等到他。
记忆翻涌间,时岁看见沈清让猛地扔了伞,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带他回营!”
少年将军的声音里压着怒意,胸膛却温暖得灼人。
时岁被亲卫背起。
“沈清让!你干什么?!”李恒不甘心地喊道,“他爹是逆贼!朝廷已经下令诛九族了!”
沈清让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冷声道:“封陵刺史殉城而死,时家满门忠烈,再让我听见你污蔑半句——”
他侧眸,眼底杀意凛然。
“我不介意送你去陪叛军。”
时岁睁开眼时,入目是陌生的军帐顶。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褥子,而非记忆里潮湿腥臭的泥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牵动肋骨的伤,疼得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唇,没让自己发出更多声音。
这是哪儿?
那些人呢?
帐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由远及近。
时岁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
帐帘被掀开,走进来的是三日前背他回营的亲卫。
“你醒了?”亲卫见他睁着眼,明显松了口气,“别乱动,伤口刚包扎好。”
时岁盯着他,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亲卫皱了皱眉。
这孩子被救回来时浑身是伤,昏迷中都没喊过一声疼,现在醒了,竟还是半个字都不肯说。
“你……”亲卫迟疑一瞬,“是个哑巴?”
时岁垂下眼睫,默认了这个误会。
他当然能说话。
但他一个字都不想对这些披着人皮的狼说。
大虞的将领,没一个好东西。
姐姐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亲卫叹了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满身是伤,又哑又倔,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你等着。”他转身往外走,“我去请公子过来。”
过了片刻,帐帘再次被掀起。
来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发间还沾着未化的碎雪,眉眼温和如润玉。
“醒了。”
是那个声音。
时岁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三日前,就是这道嗓音在雨幕中喝退了那群畜生。他本该道谢的,可喉间却像是堵着什么,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清让在榻边坐下,语气平静:“肋骨断了三根,左手腕骨裂。李恒那帮人已经押送官府了。”
官府?
时岁在心底冷笑。
那群蛀虫,早和世家沆瀣一气。姐姐死前连发二十一道求援信,官府可曾管过?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不想说话便不说。”
沈清让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向后靠了靠,靴底踏在床榻边的木阶上。
“你伤得不轻,得再养几日。”
时岁抬眼看他,眸中带着审视的冷意。
为什么救他?
白袍军的将领,不都冷眼旁观封陵城破吗?
沈清让忽然笑了。
他抱臂倚在椅背,姿态松散,却莫名让人想起收鞘的剑。
“想救就救了,需要什么理由?”
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你防备。但至少在这里,有我在这,没人能动你。”
时岁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沈清让却忽然倾身,指尖抵着下巴,仔细端详他的侧脸。
“奇怪……”他蹙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时岁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不记得了?
那个被他蹭脏狐裘的小将军,那个承诺次日来取衣袍却失约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忘了?
沈清让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一会儿让人送热粥来。”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报仇归报仇,该吃饭还是要吃饭的。”
此后半月,沈清让每日必至。
有时端来漆黑汤药,碗底沉着蜜饯;有时揣着油纸包的糖糕,酥皮上还沾着街市的晨露。他不同时岁说话,只坐在榻边翻兵书,偶尔念几句“风林火山”,嗓音清朗如碎玉投冰。
时岁的伤一日日见好,沉默却成了茧,将少年裹得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