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六只顾着哭:“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不过是一时情动,说错了话,心里从没敢那么想过。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样好的才华,要是个男人,早就去开乐堂做官了。”
“我是个女人,”南宫青重复,“我是个女人,就算老天要叫我做别人的奴仆,我也绝不要变成一个男人。错不在我,错不在我的女儿身!”
陈小六跪着收拾残局,南宫青说:“你起来!”
“你别生气,”陈小六用他一贯的顺从,“我马上起来,你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就气坏了身体。你想出门,就尽管出门,想去看山看水,我就去给岳丈说……”
南宫青颓然了,她发出几近绝望的声音:“你滚吧。”
陈小六道:“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改的,我为着你,什么都会改的。”
南宫青把笔扔向他:“我叫你滚啊!”
陈小六抱着盆匆忙退出去。天黑透了,南宫青还站在那儿,夜风吹进来,翻动着满地的画纸。
她屏息听着,南宫青俯身,拾着画。她觉得她可能哭了,只是无声的,因为渗下来的水很烫。
从那天以后,陈小六就搬外头住了。他还算记性好,没忘记地窖里还有个人,经常半夜到狗洞那里,把饭菜推到窗洞旁边。
陈小六从没跟她说过话,应是不屑,他要做人,自然不情愿与她交流,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划入与她同等的范畴。
她掰着胡饼,听南宫青在屋里踱步。这女人还是成宿作画,有时兴致来得突然,也顾不得去书桌,就坐在地上画。画不好会揉纸,抛球似的,把它们一个个投向画桶。她在底下,觉得这是在砸自己的头。
我在这。她躺倒,对地说。我可以叫,引她开门,然后把她杀了,她力气大也不碍事。
过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继续对地说。可是她没打我,也没骂妹妹,她就是个大显女人,我就算杀了她,出去怎么办?外头全是敲锣的。
敲就敲。她想着,一寸寸摸自己的腿,腿快消失了,瘦得像麻杆,这让她下定决心。杀了南宫青出去,只要出去,总有办法跑。
于是她抠着地板,发出狼啸。
嗷呜。
她叫完,侧耳细听上头的动静。起初南宫青没察觉,画入神就那样,一点心都不肯分。
嗷呜。
她越叫越大声,指甲刮着地板,最后逐渐变成拍。我在这,我在这啊!
南宫青总算听见了,她今夜喝了点酒,疑心是幻听,还自嘲呢,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她在拍打中渐渐升腾起一股怒火。太久了,关了她太久了,她是个狼啊,她要出去!
“咚、咚!”
地板震动,她击打着,连脚也抬起来,对着地板一顿踹。
南宫青猛地站起来,退了两步,此后是漫长的沉默,就在她以为她要逃跑的时候,听见南宫青说:“是鬼是人!”
她张开嘴,终于发出真实的声音:“人——人!”
眼泪奔涌,她拍得更激烈了。这一刻她有一点恐惧,她怕她掉头就跑,然后通知陈小六。那不行,那太残忍了,她对人的信任只剩这么一次了!
开门吧,打开门。这拍打声和她记忆中的女人们重叠,仿佛有一万只手在用力。放我们出去,南宫青,开门啊!
南宫青跑了。她忍不住,喉咙已经先一步发出哽咽。该死的,南宫青!
可是南宫青又回来,她跪下来,拨开那些纷乱的画纸,贴着地,一遍遍问:“你在哪儿?”
她也贴着地板,用生涩的喉咙挤出单字:“这、下!下!”
“你让开。”南宫青抡起什么,砍向地面。是斧子,原来她跑去拿斧子了。
斧子劈下来,地板漏了缝,昏黄的光射下来,刺在她脸上。她顾不得眼睛,手脚并用地爬到门的位置,继续拍打。
“这!”她说,“门!”
南宫青跟过来,那是她的画桶,她每日都往里头丢画轴、画纸,桶还是陈小六修的。她把画轴都抽出来,使劲儿推,桶没动,她又起身,把桶往上提。
那门,如果它真能算门的话。门向上,四面鸳鸯都衔着两头锁,但是这没难住南宫青,她用了自己的办法,把它们打开了。
光——
光没多亮,南宫青在门口,她看见她,那股久未通风的恶臭扑出去,底下是什么,是粪便、黢黑和一个鬼。
南宫青震惊的瞳孔极缩,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天!”
她半爬着,够着地板边缘。衣服早脏烂得不能看,指甲很长,积满暗红的泥血。她本该一跃而出,扑倒南宫青,然后咬死她,可是腿,腿已经忘记该怎么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