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90)
读书、进学、科考,方沅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也一直都很坚定。
他很踏实, 也很勤勉,学馆中很多人都想过年少进举、一朝及第后要如何风光、如何扬眉吐气, 他从没这样想过。
好好读书, 好好做官,好好过日子。
娘缠绵病榻直到临去前都一直反反复复念叨着的,是她辛劳半生的唯一心愿, 也是一位母亲对她自己孩儿的殷切期许。
方沅一直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
天资、眼界、书香世家的耳濡目染,他一样都沾不上。
但那些晦涩的文章, 他抄写背读到深夜, 一样可以记得一字不差,人皆道是寒窗苦读, 可窗是寒窗,他心里却从不觉着苦。
母亲在屋外研磨豆子,他在房中燃灯读书,那么些年里,他觉着连入口的凉水都是甘甜的。
乡试的那篇文章,他落笔时一气呵成。
彼时他想,名列前茅或许很难,但他凭这篇文卷,入会试应是不难的。
可是最终的红榜之上,并没有他方沅的名字。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心中憋闷又挫败,头一次在入夜后去敲了梁婉的房门,妄图能得到些许安慰。
自他和梁婉婚后,除了每月的十五他可以去正屋过夜,其余时候他都只能睡在书房。
那日不是十五,枝头依稀是轮上弦月,正屋庭院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值守。
他推开门,走进屋中,踏着满地散落的衣衫,怔愣地看着床榻之上沉睡的一双人。
是他的妻子梁婉。
和许明渐。
方沅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文卷,双眸空洞,呼吸急促。
良久,他颤着手划过那文卷之上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每一个字,抬起头望着晏朝,开口时声音哑地不成样,求证般地问道:
“大人您方才说,这篇文章被评作乡试的三甲?”
“嗯。”
晏朝应声,又从下面抽出一份文卷,放到上面。
“还有这个,也一并看看。”
方沅方才已经看过一遍,只是当时尚有些不明所以,这会再看,心境已然不一样了。
他盯着看了半晌,不受控般地蜷起手指将文卷抓出一道道折皱,却在下一刻骤而松了手,欲将折痕抚平。
可皱了便落了印迹,再怎么都抚不平。
他讷讷说不出话,片刻后落下泪,他掩着面,哽咽道:
“我一直以为,是我太差了。”
“上面这篇,应也是你的文章罢?”
待方沅情绪缓过来些,晏朝缓声问道。
“是,大人怎知道?”
晏朝却不答,只道:
“这篇是今科会试第三的考生在会试时所写,方沅,这人,你认识吧。”
方才晏朝便问过他一遍,可他没答,现下晏朝再度提及,方沅却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良久却只问道: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晏朝睨他片刻,从书案上拿过他的官印递给方沅。
方沅双手接过小心查看,待看清上面的纂书字样,他看着晏朝,开口时语气仍是犹疑:
“晏大人,久仰了,您当年入仕时所作的几篇文赋,在下也曾反复拆解摹写过。”
他将官印小心交还,而后双膝跪倒。
“大人,公主,请恕在下冒昧,但不知晏大人今日所查问之事,是有当今陛下的皇命授意,还是……”
方沅话未说完,便被晏朝沉声打断。
“方沅,需要本官给你看看钦差调令和圣旨吗?”
“小人不敢。”方沅一滞,低垂下头轻声道。
“这桩舞弊案关系甚广,不仅会肃清,而且所有涉案的官员俱是要从重处置,而后待撤换了定州的官员,陛下会重启恩科,重考重判。方沅,本官问你的话到底应如何作答,你要想清楚。”
晏朝看他一眼,点了点在方沅旁边桌案上的文卷,沉声再度问道:
“文卷上的笔迹,是谁的?”
“……是梁书安。”方沅跪在地上低声道。
见方沅终于肯开口,晏朝让他起身,淡声追问。
“梁书安是何人。”
方沅坐下后抬眼看了晏朝一眼。
晏朝语气中毫无意外,也不是真的在问话,方沅叹了口气,如实道:
“是定州知府梁大人的长子。”
“……也是梁、也是小人妻子的兄长。”
“但是大人明鉴,梁书安这些事,小人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小人愿对亡父亡母起誓,我……”
“方沅。”
晏朝看他一眼,没让他把那话说下去。
“会试的这篇文章,你是什么时候作的。”
“去年。”
晏朝拧眉追问:“具体。”
“是会试前,乡试前,还是更早。”
“应是……乡试之前。”
方沅回想了下,而后确认道:“对,当时梁婉,也就是小人的妻子,她给我拿来几道文题,说是她爹爹问了京中的大官,押了这些文题,她哥哥也已经看过了,让我也跟着看看,当时我还很感激,便认真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