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188)
张全等内侍近前,搀起执拗的林静照,不再规劝而是强硬命令,“娘娘请回。”
林静照欲挣脱内侍,睫毛像道纱幕浸满了水意,白薄的眼圈泛红,有些脱力。天子既下了逐客令,只得颤巍巍不甘不愿地离开。
抚着腹部,此刻她好恨不能有一个皇嗣。若是怀了孕,或许能得额外的开赦,与父兄见上最后一面,可程太医说她已绝嗣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显清宫走出去,中心如噎,温润的眼眸黯淡发灰,消瘦得仿佛被料峭的春风摧折。
芳儿和坠儿接过了她,小心翼翼将她扶回轿辇,上次娘娘晚归她们已经捆起来受廷杖了,万万不敢再让娘娘有什么差池。
林静照斜倚在华丽温暖的轿辇中,辇下六名宫人稳稳抬着她,如腾云驾雾。
她揉了揉太阳穴尚存些恍惚,苦肉计不管用,那人的心肠是铁石的。
她和他的身份悬殊太大,他不见她,她想见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圣意已定,再死皮赖脸到显清宫来,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从始至终,她只是他从诏狱捞出的一个犯人,并非真正的后妃。
林静照艰难地咬了咬牙。
可她不能放弃,她江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俱捏在皇帝手中。
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
春气潇潇,凉风拂体。枝头鸟雀鸣啭,昭华宫一方蔚蓝色剪裁的方块天空。
那日林静照放下身段去跪求,非但没给江家赢得任何利益,反遭圣上厌恶。
痛定思痛,她说服自己冷静。左右兄长只是流放,父亲只是致仕,并无性命之忧。眼下这种情况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了,其余的另当别论。
好在她的恩宠尚算优渥,朝中言官有借江家之事委婉攻击她的,说她这位皇贵妃一直庇护奸佞江氏,蠹噬廷纲,居心不良——结果被一如既往秉持妻控传统的皇帝陛下狠狠棍棒教训,自讨苦吃。
朱缙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真控她,有复杂政治原因。无论如何,她暂时抱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伞,无惧外界风雨。
保住了自身,才能谋其它。
她是人人可憎魅惑君王的妖妃没错,江家是权奸佞倖也没错,可臣子们顶礼膜拜盼恩如雨露的那位君父呢?不见得多干净,也是位不折不扣玩弄权术漠视百姓薄情寡恩的暴君。
朝臣恨妖妃,恨奸佞,同样也恨君父——爱到极处生出了恨。只是子议父臣议君大违纲常,他们的伦理道德不会允许他们忤逆父亲罢了。
云销雨霁,灰云排开,御花园轻翔百蝶,太液池储满清水,小巧而明丽的春日挂在空中,荡漾着浮薄的清辉。
朱缙正与朝臣徐青山漫步闲聊,徐青山翰林大学士出身,如今又入了阁,学富五车博涉经史,备天子之顾问,时常侍奉在侧,炙手可热。
君臣正议论间,忽一白蝴蝶清爽地冲在怀中,片片扑人眉宇的香气,震得人心神沉醉。朱缙腰际一紧,白蝴蝶死死搂住了他,道袍上被蹭沾了泪水。
“陛下,终于找到您了……”
垂首一看,是含嗔带怨的林静照。
深闺弱质,轻如飘絮。她唇瓣翕动着弱音,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蹙了蹙眉将她揽住,轻叱道:“皇贵妃这是作甚,没规矩吗?”
她若有若无飘荡着酒气,秀色娟娟媚人,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一吻,甜吻中蕴含着忧悒的美貌:
“臣妾头好痛,半步也走不动了,要陛下抱着回去,陪聊陪睡。”
朱缙被吻得脑袋一荡,恍惚中也被渡了酒气,麻麻的,很微妙的感觉。他不悦地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硬下心肠,伸手拉了拉她快要滑落的衣裳,遮住她白嫩润滑的背。
“皇贵妃真是醉了。”
林静照泪眼朦胧,分不清酒气还是娇靡,“陛下晾着臣妾,还对臣妾凶。”
朱缙峻声:“无法无天,回宫反省。”
欲将她丢给宫女和太监,她这副乌发逶迤神志不清的样子,莫名令人不大放心。他无奈,略微软了语气:“朕陪你回去就是了,莫撒酒疯。”
徐青山在一旁愁眉紧锁,俛首而立,不知所措。早知妖妃的名头,今日亲眼目睹果真非同凡响。恣睢浪荡,伤风败俗,无视三从四德,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毫无廉耻!若是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只怕将她锁起来活活饿死。
“陛下……”
徐青山欲说接下来的话,君王却已打横抱起妖妃大步流星地往轿辇中去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完全没交代一句,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
徐青山气结,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林静照被朱缙抱回了宫中,一路昏昏沉沉坐在他膝上,醉酒之状,浑噩之间闻到他身上清寂的三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