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192)
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有钱有势达官贵人朱门酒肉臭,而没钱没权的乞讨汉沦为饿死鬼,化作森森白骨,人间本是残酷。
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江阁老一家,走向了覆灭。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阴云漠漠,春日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林静照遣散了众仆,独自在昭华宫后苑的小园中给父兄烧纸。
宫中不允许私焚祭丧,她作为后妃更弄不到纸钱这种东西、烧物是她自己偷偷用宣纸剪的,虽差点意思,好歹是一片心意。
宫中更不允许穿戴丧服,她是皇贵妃林静照,与江家女江杳无半点关系,故身上仍一派穿红戴绿的富贵之状,暗中抹掉脸上不合时宜的泪。
救无可救,父兄确实犯了国法,悲只悲她的身份到最后也没泄露。
困囿于重重厚墙的禁闭中,她不见天光。
父兄在时,尚有来路。
父兄离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下,她彻底沦为了无名无姓无身份的不存在之人。
真的假的江杳,全部都死了。
她为挽救父兄做了那么多努力,牺牲了那么多尊严,统统无用功。她有种深深堕落深渊的无力感,在黑暗里徒劳攀登。
又恍惚觉得江家被灭门是一件好事,她骤然卸掉了枷锁,累赘去除,四肢百骸轻快无比,连死亡也没那么恐惧了。如果父兄的死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又何尝不是?
希望恰似微弱燃烧的膏烛,被一瓢冷水浇灭,冒着烧焦的青烟。
最终,归于沉寂。
连日来的阴雨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寒遂之气,钻人骨髓,北风利如剑,残冷夕阳多,青苔滋蔓,濛濛雾气笼罩着这座王气潇森的帝王之城。
江门一灭,林静照失掉所有,再无争圣宠的必要。她以前想当皇后、想诞皇嗣全为了庇护江家,现在剩她茕茕一身踽踽独行比纸更薄的命一条,生生死死显得无所谓了,圣上冷落与否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左右,她这辈子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
她抱膝蜷缩在昏暗殿室的角落,也不点蜡,也不说话,晦腐得仿佛与墙上霉瘢融为一体,目光呆滞望向窗外春雨,雨滴打击着静缓的水面。
她变得很怕冷,哪怕春日这样一丝丝变暖的季节,总是裹着毯子在身上。
胭脂、华服束之高阁荒废已久,争宠之事恍如隔世,颓唐得畏惧见圣上。
躲在榻上,一动不动。
芳儿和坠儿暗暗为娘娘忧心,但她们终究是下人,噤口未敢多言。
昭华宫里死气沉沉如灵堂,长久不见阳光,笼罩氤氲着一股霉气。
这日,林静照昨夜熬夜看话本看累了,正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
忽尔芳儿匆匆趋入,面带喜色,“恭喜娘娘,陛下来了。”
林静照讷然,揉揉乌黑的眼圈,发丝凌乱,被话本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情节弄得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中。
不及反应,朱缙已然驾到,径直来到她床畔,仪容清整如松风山月,碎金箔似的阳光染在他面庞,影子又浓又黑。
林静照愣了愣,迟钝着,沉郁的氛围弥漫在室内,想了好半天,才打破这寂寞:“陛下来了。外面……阳光好吗。”
气氛尴尬,没话找话。
她没有往常那样毕恭毕敬下跪请安,语气散漫随意。
朱缙不以为忤,沉凉如瓷器相撞的嗓音,道:“甚好。”
她眨眨眼睫,低低“哦”了声。
缩在帘幕后的黑暗中,阳光晒不透。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漫无目的。
他在此,她是如芒在背的。
帝王在榻畔坐,嫔妃没有大咧咧躺着的道理,简直了无视尊卑。
林静照将话本暗暗藏起,拖延着,等一会儿他动怒命人把自己从榻上拖下去,良久却没有动静。
二人这样僵持着,空气都是紧绷的。
“这几日前朝之事千头万绪,朕很疲惫。”
朱缙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在诘怨,“本以为来你这里能放松放松的。”
林静照复又默了会儿,抿抿唇,最终还是下榻跪地,“臣妾失礼。”
他道:“起来。”
口吻甚凉薄,只是场面话。
地板冷硬跪着生疼,林静照踌躇了片刻起身。坐在榻上,她脑袋白茫茫一片,有点疲于应对这位永无餍足的君王。
“陛下请用茶吧。”
她举茶齐眉。
朱缙却并不接,凝注她的萎靡的神色,道:“昨晚哭过?”
林静照答:“库房里有几话本,写的甚有意思,臣妾一时入迷。”
“是为话本吗?”
他灭绝人性地哂笑了下,“朕以为爱妃为罪臣而哭,也想下黄泉去陪着罪臣。”